三年瘟疫爆發的時候,朱利亞諾七歲,住在鄉間別墅,安然躲過一劫。不過許多約德人就沒那麼好運了。三年時間,上萬人死於瘟疫,屍體多得連火葬柴堆都不夠用。朱利亞諾猶記得自己那位女家庭教師。母親說她回老家了,可他心裡清楚,她一定也死了,母親為了安慰他才撒了這麼個善意的謊。
「連當時的總督西薩列也沒逃過瘟疫的魔掌。新任總督——哦,就是博尼韋爾——上台後,下達一項新政令:梵內薩中的一切死者,不論老幼尊卑,不論老死、病死、意外死亡還是遭到謀殺,屍體必須在一晝夜之內運出城,否則死者的親屬就要繳納高額的『防治瘟疫稅』。有錢人家可以僱用華麗的殯葬馬車,窮人就只能靠黑衣船夫——專門運送屍體的人。他們把屍體統一裝船,趁夜送到城外的墓地。死者親屬會事先在墓地等候。」
「哦,原來黑衣船夫就是運送屍體的人。」朱利亞諾說,「可是為什麼要找黑衣船夫?為什麼要找……煉金術士?」
「活人不能出城,死人卻可以。」恩佐說,「城裡的煉金術士、藥劑師和醫生需要屍體以研究醫學,可是自願捐贈遺體的人又沒有多少。沒辦法,只能走不怎麼合法體面的路子。有門路的人找到黑衣船夫行會,從他們運送的屍體裡找一具無人關心的、就算失蹤了也不會有人奇怪的,比如窮困潦倒的死乞丐,然後偷偷運走。黑衣船夫則能得到一大筆謝禮。雙方各得所需,可謂皆大歡喜。」
「這麼說,曼蕾夫人就是『有門路的人』。難怪你要找她要推薦信……可是,」朱利亞諾說,「無緣無故少了一具屍體,難道沒人發現嗎?」
佩特羅笑了:「啊,小少爺太小看我們了。為了防止這種情況出現,我們自然有應對的辦法。緘默者有時候需要處理掉一些『麻煩』,嗯,你懂的,一天到晚在城裡製造屍體,那可不怎麼好,對吧?緘默者把他們製造出的屍體交給黑衣船夫,再從船夫那兒領走一具屍體,交給醫生們,偷梁換柱,這樣屍體的數量總能保持正確。只不過這次交換不是兩具屍體,而是一具屍體和一個大活人。」
說到這裡,朱利亞諾明白了恩佐的計畫。他在這座城市出生長大,卻從不知道城市的地下世界中存在著如此微妙的生態,從事各種合法或違法、體面或下流職業的人彼此配合,使城市的陰暗面運作如常。不,毋寧說是使整座城市運作如常。那日光下光鮮亮麗、美輪美奐的梵內薩,正是建立在這條奔騰不息的黑暗河流上的。
「我懂了。你們要我扮成死人,和一具屍體交換,然後煉金術士先生帶走屍體,我則被黑衣船夫運出城?」
「正是如此。」
「這樣能行嗎?我……我假扮死人?」朱利亞諾不安地挪動腳步,「就算再怎麼假裝,活人和死人還是不同啊!只要稍微一檢查就露餡了!」
「所以才需要煉金術士。」恩佐扭過頭望向佩特羅,「你這兒有假死藥吧?」
「什麼假死藥?真難聽!它有名字,叫『花之嘆息』!這其中有一個淒美的典故,說的是多羅希尼亞的兩個世仇家族的兒女……」
「管它花之嘆息還是草之嘆息,拿來就對了。」
佩特羅一邊轉身上樓去取假死藥,一邊念叨:「哼,我偏要說。這對年輕人不顧家族世仇,彼此相愛,然而……」
等他回來時,手上多了一個小瓶,裡面裝著黑漆漆的液體。他仍在說:「……等藥力消失,姑娘醒來,卻見愛人已死,於是悲痛自殺。啊,多淒美的故事!」
「多不祥的故事。」刺客冷淡地評價。他從煉金術士手中接過小瓶,塞給朱利亞諾。
「先說好,這次我不會給你錢的。我已經幫你弄到屍體了。」
「沒關係,只要你死的時候別牽連我就行了。」佩特羅難得大度。
刺客催促朱利亞諾:「喝吧,別耽誤時間。」
朱利亞諾拔出瓶塞,聞了聞。瓶中液體顏色漆黑,卻沒什麼味道。「喝下去會怎麼樣?」他問煉金術士。
「你的呼吸和心跳都會暫停,體溫降低,跟一具新死的普通屍體沒什麼兩樣。等藥力過去,你就會醒過來。別怕,就像睡了一大覺一樣。」
「萬一我沒醒過來呢?」
「算你倒楣唄。」
朱利亞諾苦著一張臉。若是可以,他絕不會冒這種險。但他沒有別的選擇了。假如假死藥害死他,那只能說明他命該如此,薩孔家族命該如此。
他一口飲盡瓶中液體。假死藥沒有味道,像清水一樣。
「……我感覺沒什麼變化啊。」朱利亞諾懷疑地晃了晃空瓶,「不是說就像睡著……」
撲通!年輕人面朝下撲倒在地。
恩佐抱起朱利亞諾的身體,探了探脈搏和鼻息。果不其然,心跳和呼吸都停止了。年輕人的臉色白得像紙,任誰見了都會以為他是個英年早逝的可憐人。
「你這兒應該有手推車吧?」
「有。你來推。」佩特羅說。
「我只負責推過去。你自己回來。」
「你不跟我一起?」
「我要去城外接應。」
「唔唔。也是。」煉金術士點頭,鳥嘴面具上下晃悠,「你們出城後去哪兒?你有地方藏身嗎?」
恩佐想了想。「有。在靠近羅爾冉的一座……」
「停停停!別告訴我!萬一我被城衛隊抓走嚴刑拷打,會忍不住供出你的!」
恩佐笑了。
他倆一起將朱利亞諾的「遺體」抬上店鋪倉庫的手推車。佩特羅借了一個鳥嘴面具給恩佐。刺客推著手推車,煉金術士在前方領路。
「話說回來,你為什麼要幫這小子?」佩特羅問,「他肯定沒錢付你,而我知道,你從不賒帳。」
「我自有我的理由。」
「哈,難不成你看上他了?」
「……關你屁事。」
「作為朋友勸勸你而已。摻和這事,準沒有好下場。」
「我原本不打算摻和。」刺客說,「可是那天我去了神廟。我發了誓,我準備……」他停住了。
煉金術士靜靜等著。過了好一會兒,恩佐才再度開口:「……然後就遇上了他。我想這一定是真實之神的安排。祂是唯一的『真實』,唯一的『死』,祂在冥冥中支配我的命運,指定我的前路。而凡人無法反抗這種命運。就算再怎麼逃避,它也終有一日會找上你。就像……」他的聲音低了下去,「就像我。不論如何都會走上這條道路。因為我命中注定要侍奉祂。」
煉金術士看了看他的朋友,沒有說話。
德蘭河如一泓蜿蜒的墨汁,寂靜地流過梵內薩城。白日的喧囂此刻都沉寂了,唯餘潺潺流水拍打著堤岸,像一首極富韻律的歌謠。在安謐的河流上,只有一個地方忙忙碌碌。那是一座罕有行人願意靠近的碼頭,黑衣船夫們正在進行一天的工作。他們白天從城市各處運來屍體,日落後裝船,送往城外。他們的船上罩著黑布,揚著黑帆,但凡行夜路的船舶見了,都唯恐避之不及。這倒給黑衣船夫們省卻了不少麻煩。至少他們從不用擔心河道擁堵。
黑衣船夫們人如其名,個個身披黑袍,戴黑手套,以黑布蒙面。這可不是為了營造神秘感,而是防止疾病傳染。他們運送的屍體中也包括病死的那些。誰都不想染上惡疾。
今天的梵內薩城邦意外地和平,全天運來的屍體只用三艘船便裝完了。平時一般要四五艘。最後一艘船即將啟航。這時,碼頭上出現了兩個戴白色鳥嘴面具的人,一高一矮,高個子那人推著手推車,車上罩著防水布。黑衣船夫的首領(按照行規,他的頭銜是「大師」)猜測,他倆是城裡那幫鬼鬼祟祟的外科醫生,又來找他們要屍體了。雖然麻煩,黑衣船夫大師倒願意賣他們這個人情。往公義方面說,畢竟誰都不能保證自己一輩子不生病,醫生醫術長進,對每個人都有好處。往私利方面說,醫生們往往會贈予一筆豐厚的「謝禮」。黑衣船夫薪資微薄,沒有「謝禮」,要怎麼養家糊口?
「晚上好,船夫大師。」兩個鳥嘴面具向黑衣船夫脫帽敬禮。
「晚上好,醫生們。」黑衣船夫也回禮道,「你們來運貨?」
「運貨」是行內的黑話,意思是「運送屍體」。
「正是,大師。」
「有推薦信嗎?」
那名個子稍矮的鳥嘴面具哆哆嗦嗦地從口袋裡掏出信件。瞧他生澀的樣子,肯定是第一次「運貨」。黑衣船夫大師接過信件。這封信可了不得,是「鮮花湧泉」的女主人曼蕾夫人親筆所寫,封蠟完好無損,信紙上還散發著淡淡的香水味。黑衣船夫藉著黯淡的月光讀完信,將它折起收好。
「沒問題。」大師說,「你們來得正好,船剛要出發。這批貨都是些死了也沒人管的乞丐,拉到墳場都沒人收屍。隨便挑吧。你們拿來『交換』的貨呢?」
高個子鳥嘴面具比了個手勢示意黑衣船夫大師靠近,然後掀起手推車上防水布的一角,露出下面的「貨物」。手推車上裝著個年輕人……不,應該說裝了一具年輕的屍體。他染著鮮艷的頭髮,臉色發黑,像塗了煤炭,看不清五官。黑衣船夫大師本能地感到有些不對勁。
「他怎麼死的?」
矮個子回答:「吃錯藥了。」
「吃錯藥」也是行內黑話,不過在緘默者中比較流行,意思是「被毒死的」。黑衣船夫大師猜測兩個鳥嘴面具中一個是醫生,另一個是殺手。這搭配倒是不錯,醫生製毒,殺手殺人,殺完人運來「換貨」,換來的屍體交給醫生做研究,順便毀屍滅跡。大師雖然心中仍有些不安(畢竟城裡最近不太平,好像在找什麼通緝犯),但總不能壞了行規。上頭大人物間的爾虞我詐、腥風血雨,和一個小小的黑衣船夫有什麼關係呢?就算總督換了又換,豪門貴族興起又滅亡,小船夫還是得吃飯。更何況高個子鳥嘴面具塞給他一袋分量不輕的「謝禮」,讓大師萬分滿意。他揮揮手,兩個鳥嘴面具將屍體卸下手推車,和船上的某件「貨物」交換。他倆活兒幹得挺利索,不一會兒就完成了。
兩個鳥嘴面具再度向大師脫帽敬禮,推著小推車離開碼頭。大師則登上運屍船,命令手下啟航。黑衣船夫們幹起這趟活兒格外起勁,因為大師得到的「謝禮」,底下的人也見者有份。
揚著黑帆的黑船順著德蘭河航向城外。今夜風向不錯,不出一個小時,運屍船便停穩在城外的專用碼頭旁。碼頭上有牛車待命。黑衣船夫們將屍體挨個搬下船。每具屍體腳上都掛著一個小木牌,上面寫著此人的姓名和出生年月。有名有姓、有家有口的死者會被送往墓地,由家屬認領,然後舉行隆重的葬禮。身上有案子的屍體則由治安官接手,送往專用的停屍房。無名無姓、無親無故的死者則被送往另一個方向:火葬柴堆。他們的骨灰將撒進德蘭河,順著河水流向大海,省下了墓地和墓碑的錢。
醫生們送來的屍體和其他無名屍一起運向柴堆。這活兒黑衣船夫大師做過無數次,駕輕就熟。不過今天,情況卻有些不同。柴堆前方立著一名專門管理殯葬業的官員。按照梵內薩的規定,每天運出的屍體都要由一名官員清點人數,核對身分,才能下葬。但沒人願意成天和屍體打交道,所以這位官員只偶爾出現抽查黑衣船夫的工作。怎麼這麼巧,今天他偏偏來了呢?大師心想,肯定和城裡這幾天的動蕩有關。他們在尋找通緝犯,好像是什麼叛國者的兒子。
官員攔下運屍牛車。他一副沒睡醒的樣子,一手抱著本厚重的簿冊,一手握著炭筆。
「停下停下!」他不耐煩地指揮黑衣船夫,「我要核對屍體數量和身分!」
「當然。大人請看。」大師做出邀請的姿勢,「一共六具屍體,都是城裡的乞丐、流氓、窮鬼,死了都沒人收屍。要不是咱們好心的總督閣下下令,他們還得不到火葬的厚遇呢,只能在城裡腐爛發霉。」
「這可不是厚遇,是為了防止瘟疫。」官員拿腔拿調,「屍體會成為傳染病的源頭,尤其是這些死得不明不白的路倒屍。讓我看看,六具屍體。嗯,和清單上的數據一致。」他湊近運屍車,「哼,一幫窮鬼,死在城裡,淨給人添麻煩……咦,這人是怎麼回事?」他指向醫生送來的那個死去的年輕人,「這個死者是不是搞錯了?」
黑衣船夫大師心臟狂跳!
「沒搞錯,大人。小的事先核對過一遍,怎麼會搞錯呢?」
「你不是說這些人都是乞丐窮鬼嗎?」官員瞪著大師,「乞丐怎麼有錢染髮?」
「這……」黑衣船夫大師心念電轉,「他、他是外鄉人!沒人曉得他打哪兒來的、姓甚名誰,他在本城也無親無故,沒人替他收屍。依小的所見,跟乞丐也差不多。」
「這可不行!依照規定,這類死者要交給治安官,以後說不定會有家人來認屍。」
「是是,小的這就叫人把這死者運到治安官大人那邊。」
「等等!」官員伸出手戳了一下死者的臉,「他的臉色怎麼這麼黑?他是怎麼死的?」
「他……他吃錯了藥……」
「啥?」
黑衣船夫大師冷汗直冒。若是官員繞到他背後,就會看見他背上的衣服濕了一大片。他搜腸刮肚,可怎麼也找不出理由幫他擺脫困境。那兩個該遭瘟疫的鳥嘴面具!都是他們害的!
「你為什麼不說話?是不是在隱瞞什麼?」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打斷了官員的訊問。只見一名金髮青年策馬而來。他一身飄逸的白色綢緞長袍,風中翻飛如同白鳥的翅膀,胸前佩著一條黃金項鍊,末端掛了一個鑲嵌寶石的小徽章,像是一枚聖徽。梵內薩城內的神廟那麼多,官員也分不清聖徽到底屬於哪位神明。
馬兒尚未停步,金髮青年便跳了下來,穩穩落地,足見他身手有多麼敏捷。青年將手按在胸前,微微欠身行禮。官員不明所以,但習慣讓他摘下帽子回禮。
「您好,大人。」青年說,轉向黑衣船夫,「您好,大師。」
黑衣船夫大師快暈倒了。他認出了青年的聲音——就是碼頭上那個高個子鳥嘴面具!他不知道青年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只好裝作不認識他。
「你有什麼事?」官員倨傲地問。
「我來認領一具屍體。」青年禮貌地說,「船夫大師搞錯了屍體的名牌,誤把一位有名有姓的死者當成了無名路倒屍。」他指著牛車上那具染了藍紫色頭髮、臉色發黑的屍體,「就是他。」
官員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下巴:「他是誰?」
「是我的學徒。」
「你又是誰?」
「我侍奉真實與虛飾之神。」
「哦,原來是個祭司。」官員盯著青年胸前的黃金聖徽,「你這個學徒是怎麼死的?」
「吃了不該吃的東西。」
官員挑起眉毛。黑衣船夫大師湊到他身邊耳語道:「大人,他的意思是,這小子是服毒而死的。」
「服毒?這是命案啊!你們呈報給治安官了嗎?」
「不是命案,大人。因為毒藥是他自願喝下的。」金髮祭司說。
「那麼是自殺?他為什麼要自殺?」
金髮青年沉默了一會兒。
「我想答案只有神明才知道。」他說。
官員皺起眉。他覺得這事兒不太對勁,但他也不好阻攔一位祭司。天知道城裡有沒有哪個位高權重的大人信奉「真實與虛飾之神」呢?只要祭司去大人物耳邊嚼嚼舌根,他的仕途就完蛋了!不如索性對這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若是上面問起,他只要推脫自己什麼都不知道就行了!
官員清了清嗓子:「好吧好吧,你把這個學徒的屍體帶走吧。不過,黑衣船夫大師,搞錯名牌可是你的工作失誤啊,必須罰款。」
「是小的失誤。小的該罰。」大師邊連連道歉,邊在心裡為自己那筆「謝禮」哀嘆。
金髮祭司將他的學徒用防水布捆起,搬上馬背。官員見事情了結,便先行去火葬柴堆那邊吩咐手下準備火油。金髮祭司趁官員離開的空檔,拉住黑衣船夫大師的手,不動聲色地將一張字條傳給他。
「等回了城,」金髮祭司耳語,「您隨便找一位緘默者,把字條交給他。放心,您的『謝禮』一分錢都不會少。」
「緘默者?!這麼說您果然是……」
「您心裡清楚就好,別對外聲張。」
大師點點頭。「可我聽說,緘默者從不說謊,必要的時候寧可保持沉默。可您……」
金髮青年微微一笑。真看不出,這麼一個俊朗的青年竟會是黑夜下的殺手。「我方才所說,可沒有半句虛言。」
金髮青年躍上馬背,催促駿馬奔向遠方。黑衣船夫大師嘆了口氣。緘默者的字條還在他袖子裡。只是張普通字條而已,他卻覺得自己的皮膚都要被灼傷了。
官員處理完一天的事務,疲憊地回到家中。他家裡有個大嗓門的老婆。如果可以,他根本不想回來。這不,剛踏進家門,老婆的聲音便像一支羽箭穿透了他的耳膜。
「你這死鬼,怎麼才回來!說,你是不是又去逛窯子了?」
「逛妳個頭!我天天往墳地跑,累都快累死了!行行好,閉上妳的嘴,讓我清淨一會兒吧!」
「哈!墳地!平時怎麼不見你這麼勤快!喲!你臉上黑漆漆的是什麼?你一頭栽進墳坑裡了嗎?」
「什麼黑漆漆……?」
官員找到家中的鏡子,仰起頭,果真在下巴上發現了幾條煤黑色的痕跡。奇怪,他臉上怎麼會有污漬?
一道可怕的靈光閃過官員的腦海。他想起了今天那個被誤當作無名路倒屍的年輕學徒的屍體。屍體臉上黑漆漆的,他好奇地摸過一下,然後又摸了自己的下巴……臉上的污漬一定是那時候沾上的!可根據金髮祭司所說,屍體之所以臉黑,是因為服下了毒藥,那麼黑色污漬就不可能會沾在他的手指上啊!除非……
除非那黑色是塗上去的煤黑!
「我出去一下!」官員喊道。
「死鬼!你又去哪!是不是去逛窯子!哎呀,你回來!」
官員跑出家門,幸好他的馬還沒卸下鞍韉。他爬上馬背,催促馬兒奔向梵內薩神廟區。他不知道「真實與虛飾之神」的神廟在哪兒,費了好些功夫才從路人口中打探到地址。日落時分,他終於找到神廟。
神廟中的祭司送走最後一批前來祈福的信徒,準備關門了。官員大喊著「等一下」,三步併作兩步奔上神廟的台階,繞過大門前的噴泉,叫住一位女祭司。
「請、請等一下!」他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這位……這位女士……」
女祭司上了年紀,頭髮花白,臉上布滿皺紋。她瞥了一眼官員身上的官服,微笑道:「這位大人有何貴幹?若是祈福,請明日再來吧,神廟日落時分就閉門謝客了。」
「不,我……我有事要問。」
「是與城中公務相關的事嗎?」
「是的!是的!請問你們神廟中最近有沒有學徒服毒而死?」
女祭司表情怪異:「學徒?啊,您是指見習祭司吧。沒有。如果發生了那種悲劇,我們一定會上報治安官的。」
「那你們神廟裡有沒有一個二十多歲的金髮男祭司?長得很英俊。」
「也沒有。我們的弟兄姐妹人數不多,二十多歲的男祭司只有三人,但都不是金髮,長相也不英俊。」說完,女祭司揶揄地笑了笑。
「城裡『真實與虛飾之神』的神廟只有這一座?」
「正是。這座神廟建立不久,多虧了慷慨信徒的捐贈……啊,大人,您要走了嗎?沒別的事要問了嗎?」
「沒了!再見!」
官員跳下階梯,差點扭傷腳。糟糕了!出大事了!他犯了個大錯!那個金髮青年根本不是祭司,他帶走的屍體也絕對不是學徒!不不,或許那根本就不是屍體,而是偽裝成屍體的大活人!那學徒染了頭髮,十七八歲模樣,雖然由於臉上的煤灰沒能看清相貌,但其他特徵與通緝犯朱利亞諾.薩孔相符!或許……不不,那一定就是朱利亞諾.薩孔!他偽裝成屍體逃出城!大事不妙,必須通報城衛隊!
他跳上馬背,策馬狂奔。突然,馬兒哀鳴一聲,整個側翻在地!他從馬背上摔了下去,由於慣性,在道路上滾了好長一段距離才停住。他灰頭土臉地爬起來,只見地上拉了一根絆馬索。
「咳……咳……救……救命……」
他渾身都痛得要命,頭上腫起一個大包,一時間站不起來,只能坐在地上大呼小叫。可這條街上一個人也沒有。太陽落入地平線之下,夜幕籠罩了梵內薩城。夜裡氣溫涼爽,官員卻覺得一陣徹骨的寒意擴散到了四肢百骸。
陰影中冒出兩個人。他們彷彿本身就是陰影的一部分,在某種無名力量的感召下化作實體。一個人身著華服,戴著一張狐狸面具。另一個身著樸素黑衣,戴著鳥嘴面具。官員頓時喘不過氣。是緘默者。他心想。緘默者絆倒了我的馬,接下來就要殺我了!
「怎麼辦?」狐狸面具問鳥嘴面具,「幹掉他?」
鳥嘴面具擺擺手:「太明顯。死了一個管理殯葬業的官員,城衛隊就算沒長腦子,也能明白其中的蹊蹺。」
「那怎麼讓他閉嘴?」
「我有一瓶迷幻藥,喝下後人會神志不清,產生各種各樣的幻覺,分不清現實和幻想,大約一個月左右才會恢復正常。妓院有時會把這種藥少量摻進酒裡助興。讓他喝藥,然後把他扔進妓院。等人們找到他,他正在妓院裡發瘋呢。就算他說出了自己的發現,也沒人會把癮君子的胡言亂語當真。」
「好主意,與其讓他一句話也說不了,不如讓他說得越多越好。說得太多,就沒人分得清是真是假了。」
戴狐狸面具的緘默者壓住官員的身體,掰開他的嘴巴。鳥嘴面具將迷幻藥全部灌進他嘴裡。
「接下來呢?」狐狸面具問。
「摘下你的面具,攙著他,隨便進一家妓院,記得和他稱兄道弟,假裝你們是一同出來喝花酒的好哥們。」
「我是問,你呢?」
「當然是回去……做研究啦!」
當狐狸面具把精神錯亂、滿口胡話的官員扶上馬背,牽著馬吆五喝六地向紅燈區而去時,鳥嘴面具低沉地笑了一聲。他袖子裡滑出一張字條。今天上午,他剛安頓好那具交換來的屍體,一位緘默者弟兄便找到他,交給他這張字條。
字條是恩佐所寫,經由黑衣船夫大師遞送的。根據上面的吩咐,煉金術士佩特羅和送來字條的緘默者弟兄在恩佐的秘密藏身處——他眾多藏身處的一個——找到一袋黃金,以此為酬勞,他們成功讓那位殯葬業官員「閉上了嘴」。
佩特羅從衣服的暗袋裡取出火摺子,燒掉字條。恩佐和他年輕的小朋友現在已經遠走高飛了吧?他們會躲到哪兒呢?恩佐提過羅爾冉,不過羅爾冉是個很大很大的地方……
他還能再見到他們嗎?
同一時間,約德海岸西北方的羅爾冉。
在第二皇朝的時代,羅爾冉曾是大公國。自從末代皇帝退位,第二皇朝覆滅,八十餘年過去,羅爾冉大公國亦不復存在。如今,羅爾冉分裂成了許許多多個小領地,由各自的領主掌管,彼此間相互攻伐,戰爭與陰謀一刻不息。
羅爾冉邊境的一處小村中。
上了年紀的男子取下牆上所掛的寶劍,將其捧在手裡,感知它沉甸甸的重量。男子頭髮幾乎全白了,鬍子大部分還是黑的,額頭上皺紋很深,似乎常因各種困擾而憂慮。他一身灰色的粗布衣服,腿上套著老舊皮褲和翻口靴,一副農民打扮,但他眼神銳利,猶如藏著刀鋒,根本不像一介老實淳樸的農民。村裡人常說,他盯著別人瞧的時候,就像狼在審視獵物。
男子撫摸劍鞘,微微嘆息。這把劍跟隨他多年,於他便如手足弟兄。可他已經很多年沒碰過這把劍了,只把它掛在牆上,當作一件威風的裝飾品。家中來了客人,他們會羨慕地表示:「原來您從前是位冒險者啊!」除此之外,劍再沒有別的功用。
男子握住劍柄,將劍鋒微微拔出數寸。他的右手缺了大拇指,在斷指根處套了一枚金屬指套,平時可以幹些簡單工作,但再也不能握劍。
寶劍依舊銳利,銀色的金屬倒映出主人的面容。他不敢去看自己的面影,怕猛然發現時光究竟如何改變了自己。他連忙還劍入鞘,將寶劍栓在一條特製的皮帶上,然後轉身出門。
屋外有個年輕人正在等待。他名叫安托萬,是本村的一名孤兒,由男子撫養長大,算是他的養子兼學生。安托萬不到二十歲,一頭短短的褐色頭髮,茶色的眼睛散發著活潑的光彩。他穿著一套老舊皮甲,外面罩著打滿補丁的羊毛斗篷,背著個鼓鼓囊囊的背包。他即將出門遠行。
或許是等得不耐煩了,安托萬不知從哪兒找了根草葉叼在嘴裡。
「安托萬!」男子喊道。
「老師!」
「過來!」男子招招手。安托萬像聽話的小羊一樣迎上去。
「這把劍你拿著。」
安托萬瞪圓眼睛,嘴裡的草葉被風吹跑了。「可是……老師,這是您的寶貝啊!我不能收!」
「我拿著它也沒用,反倒是你,你需要一件武器防身。」
安托萬擺擺手:「不用不用!我只是去拜見男爵大人而已,來回路程頂多十天,不會有什麼危險的。再說了,回來的時候,男爵大人的軍隊會跟我一起,我怕什麼呢?」
「現在世道不太平,有備無患。你拿著吧。」
說罷,男子不聽安托萬的拒絕,將拴著劍的皮帶捆到年輕人腰上。安托萬的臉頰興奮得發紅。這把劍是他求之不得的寶貝,他做夢也想不到,自己竟然有一天能佩著它出門遠行。
「老師,我不會讓您失望的!我一定不辱沒您的威名!」安托萬按著劍柄,莊重地向老師發誓。
「我哪有什麼威名。你照顧好自己和『姬莉莎』就行了。」
「姬莉莎」是那把劍的名字。
男子拍拍安托萬的肩膀:「去吧。依照本地習俗,離鄉遠行之人要在日落時出發,日出時歸來。時候差不多了,上路吧。」
年輕人點點頭:「我很快就回來!」他滿腔豪情,意氣風發,在老師的目送下步向村口。晚歸的村民見了他,紛紛同他揮手道別。
「路上小心,安托萬!」
「孩子!按時吃飯,注意休息,別累壞自己!」
「去吧,好兄弟!從男爵大人那兒搬回救兵,打敗山上那群強盜!」
「安托萬哥哥,我會想你的!」
故事裡的英雄都是這麼從家鄉出發的。年輕人心想。我也會成為英雄嗎?
同一時間,舊帝都拉維那城的廢墟上。
這裡曾是不可一世的第二皇朝的心臟,熱情洋溢的詩人們讚頌它是「大地的中心」、「城中之城」。它以潔白優美的大理石建成,一度有三十五萬人口居住於此,是世界上最繁華、最壯麗的都城。
然而再偉大的帝國也有覆滅的一天。第二皇朝國祚持續了八百二十一年。八十六年前,末代皇帝宣布退位,而後遭到刺殺。達理安皇帝創造的帝國就此滅亡。同一年,北方海港灰翼城興建了一座黑白雙子女神的神廟,代表古神信仰回歸大地。龍皇的時代結束,復興的紀元開始。
如今,拉維那城只剩下不到三萬人口,大部分建築遭到洗劫,之後不是被毀就是被遺棄。剩下的那些得不到良好修繕,逐漸破敗。一度輝煌的「城中之城」變成了一堆白色的瓦礫和廢墟。不過有一點十分奇妙:拉維那城最初建立在古代精靈城市的遺址上,後來經過多番擴建,才成為第二皇朝的帝都。現在,人類添加的部分紛紛坍圮,最初那些精靈建築卻依舊巍然屹立,經歷了漫長時光的洗禮,顯得更加壯闊和優美。
拉維那城中央,有一處人類建築仍保持原樣,那就是開國皇帝達理安的紀念碑。據說石碑上附有龍神的保護魔法,才會歷久彌新。
傍晚,一位在拉維那城出生、長大、成家立業、就此老去、並終有一天會長眠於此的老人前往達理安紀念廣場散步。這兒鮮少有人光顧,因為人們傳說廣場是個不祥之地。可老人不這麼想。老人喜歡廣場和巍峨的紀念碑。他出生的時候,拉維那城尚沒有如此破敗,仍保持著帝都的恢弘氣韻。許多年過去,它美麗的身姿仍鐫刻在老人心底。
老人拄著拐杖,眺望紀念碑。出乎意料,紀念碑前居然有個人。他走近幾步,看清楚了:那是個年輕男子,一頭冰霜般雪白的長髮,身穿一件樣式復古的白色禮服,背著一張魯特琴。琴身色澤老舊,看上去有些年頭了,琴身上銘著一朵翻捲的玫瑰。倘若老人對製琴工藝有所瞭解,就會知道那朵玫瑰是數百年前某位著名匠師的標誌。今時今日,老人一生的積蓄都未必買得起這把琴的一根琴弦。
聽見有人接近,男子警覺地轉身,琥珀色的雙眼盯住老人,像一支箭將老人釘在原地。
老人定了定神。他活了這麼多年,目睹過戰爭、叛亂和謀殺,結過婚,生過孩子,將他們撫養長大又送走他們,經歷過世界上最恐怖和最美好的事。天下再沒有什麼東西能嚇倒他了。
「小夥子,我看你不像本地人,你是來遊覽古蹟的嗎?」
男子愣了愣,驚異於老人的從容,旋即笑道:「是啊,老人家,我是個路過的旅客,特意前來瞻仰達理安皇帝紀念碑。」
「喔!稀罕!現在很少有人來遊覽了!小夥子,我好心提醒你一句,你孤身一人,連件護身的兵器都沒有,可得當心了,城裡晚上有匪盜當街殺人呢!」
「謝謝您的好意提醒,我看看就走,不會久留的。」
老人在廣場上轉了一圈,完成每天飯後散步的任務後便徑直回家。他離去之後,男子依然留在紀念碑下。他伸出手,輕觸紀念碑,神情寥落哀傷。
「奧瑪蘭建立的帝國延續了一千兩百年。」他柔聲說,「你建立的帝國延續了八百二十年。在那之後,又過去了一百二十多年。」
他仰起頭,望向石碑上飛揚的古文字。「時間過得可真快啊,對不對,達理安?」
他的疑問,無人回答。一陣晚風拂過,帶走了他的嘆息。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