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將長條形包裹扔給朱利亞諾。年輕人解開包布,發現裡頭包著兩根粗麥麵包,一條燻肉,竟然還有一顆爛了個洞的蘋果。
朱利亞諾平時養尊處優,吃的都是高級廚師精心烹製的美味佳餚,現在要他吃這種粗劣的食物,他還真有些不情願。
刺客的眼睛中散發著諷刺的笑意:「怎麼?小少爺不屑於在下的『粗茶淡飯』?那您別吃了,還給我。」
朱利亞諾不由自主地抓緊包布。
「噢?又不願意了?捨不得嗎?你也知道食物來之不易?還是說你的本事就只有對我大吼大叫?」
朱利亞諾臉上發燙,心裡說不出的彆扭。按理說刺客救了他,是他的恩人,他應該以禮相待,何況沒有刺客,他什麼也做不到,可他就是忍不住將心中的惡意全部傾瀉而出。
他抓起麵包,咬了一小口。麵包硬得能硌掉他的牙,卻出乎意料地美味。飢餓是最好的調味料。他再也顧不得什麼用餐的禮節或貴族的矜持,抓起麵包狼吞虎嚥。刺客從他神奇的櫃子裡又拿出一瓶酒,遞給朱利亞諾。年輕人餓得飢不擇食,就連劣質酒入了口都變得像十年陳釀般可口。
刺客環顧四周,找到被踢翻在地的椅子。朱利亞諾原以為他會生氣,但刺客只是把椅子扶起來,撣去上面的灰塵,然後坐下。等朱利亞諾酒足飯飽,刺客方才緩緩開口:「你要我幫忙,那就坦誠一點,告訴我你所知道的一切。」
朱利亞諾抱著半空的酒瓶,整理了一下思緒。內心的某個角落有個小小的聲音告訴他:你可以信任這個刺客。如果他要背叛你,他早就這麼做了。
或許他毫無顧忌地對刺客發火,正是因為他潛意識中已經信任了刺客吧。他受過良好而嚴格的教育,能控制自己的脾氣,只有在最親密的人面前才會暴露出性格的弱點。
朱利亞諾將前兩天發生的一切和盤托出:費爾南多表哥的到來,他們一家的歡迎,午夜的突變,狼狽的逃亡……他穿過井下密道,進入一條臭氣熏天的排水渠。排水渠的盡頭是流經城市的德蘭河。他勢單力孤,亟需援助,最好的途徑就是尋找一位可靠的朋友。他的朋友可不少,可都住在上城區。然而當朱利亞諾爬上河堤,所有通往上城區的道路都被封鎖了,他一現身,衛兵二話不說拔刀便砍。他旋即轉身逃向相反的方向:下城區。
接下來的事,刺客都知道了。
朱利亞諾說得很慢,試著將每一個細節都還原出來,甚至包括那些不那麼必要的,比如接風宴會上的每一道菜,與費爾南多一同遊覽的每一處景點。但刺客沒有打斷他,也沒有表示不耐煩,而是耐心地聽完所有講述。他彷彿天生擁有擅長傾聽的本領,又或者這是他職業的習慣。等朱利亞諾講完一切,再無可講的時候,刺客起身,從他的神奇櫃子裡拿出第三瓶酒。這瓶是給他自己的。他悶不吭聲地喝完大半瓶,然後轉向朱利亞諾。他從金色狐狸面具孔洞中露出的眼睛裡充滿了慧黠,像是腦海裡冒出一個鬼點子。
他閃電般出手,在朱利亞諾躲避前拈起年輕人的一縷頭髮。
「你的頭髮是天生的還是染的?」
朱利亞諾不喜歡刺客碰他的頭髮,那動作就像貴婦人愛撫心愛的小寵物。他又想惡語相向,但及時忍住了,僵硬地回答:「天生的,怎麼了?」
「你需要喬裝打扮,首先是頭髮。你的頭髮太顯眼,必須染掉,又或者你想全部剃光?」
約德諸城邦現在流行染髮,但凡追逐時髦的人都會把頭髮染得五顏六色。可朱利亞諾卻不大喜歡,或許是因為他的髮色本身就很鮮艷。約德人很少有紅色頭髮。
「……對了!為什麼我不能像你們緘默者一樣戴面具?」朱利亞諾靈光一現,「戴上面具,誰都認不出我了!」
刺客沒說話,但朱利亞諾聽見面具下傳來低沉的笑聲。那些最矜持的貴族在劇院裡被滑稽戲逗樂時,發出的就是這種聲音。
「你笑什麼?」
刺客放開了他的頭髮。
「你的劍術怎麼樣?」
朱利亞諾不明白刺客的問題之間有什麼連繫。「劍術是每個貴族子弟的必修課,我當然……呃……」他想說「我當然不差」,但面前的刺客能以一己之力瞬間擊殺數個敵人,他哪敢在劍術大師面前不自量力。於是他急忙改口:「當然沒有你那麼精湛。」
「緘默者是武器。」刺客忽然沒頭沒尾地說。
「什麼意思?」
「約德城邦從不把緘默者看作是人,而是當作武器。城邦的每一條街道都是販售武器的商鋪。如果一個人用刀殺人,人們並不會怪罪刀。但是折斷一把刀又不犯法。等城衛隊的搜索範圍擴大到下城區,他們就會無差別攻擊每一個戴面具的人。緘默者個個武藝高強,只要過上幾招就知道此人是個貨真價實的刺客。然後雙方會收起劍,禮貌地互打招呼,裝作剛才什麼也沒發生過,各走各的路。但你不行。」
以朱利亞諾的劍術,絕對無法對抗一整隊守衛,恐怕交手的第一回合就會被亂刀砍死。
「所以你要我喬裝打扮?」朱利亞諾摸摸自己的頭髮。
「對。先找個地方染了你的頭髮。」
「現在?」
「等到晚上。」
說完,刺客起身離去。朱利亞諾不知道他要去哪兒,也不想知道。刺客總是這麼來無影去無蹤。只要不出賣自己,他想去哪兒都無所謂。
年輕人爬上床,一隻手捂著傷口,另一隻手枕在腦袋下面,瞪著發霉的天花板。他待在這座逼仄的小屋裡,不知道外面的一切情況。昨天被刺客殺死的那夥追兵,想必已經被發現了吧。他們知道他逃向何處,他們很快就會來搜查下城區。昨夜逃亡時,許多人都見過他的臉,其中肯定有人記憶猶新,會把消息賣給總督,換取豐厚的獎賞。這間小屋馬上就會暴露。他必須換一個更安全的藏身之處!可是哪兒才是「安全」的地方呢?總督令下,整座城市都會與他為敵。辯清自己無辜之前,他就會首先喪命。除非離開梵內薩……但他能去哪兒呢?他沒有別的親朋好友可以依靠了。就算有,他怎知道他們不是費爾南多.因方松的同謀,或者是和表兄一樣的叛徒,正等著他羊入虎口?比起那些分不清真心假意的親朋,他倒是更願意相信這個素不相識的緘默者。刺客若要出賣他,早就去城衛隊通風報信了,哪會幫助他。但他心裡又有些信不過刺客。父親曾說過,與人交往要光明磊落,堂堂正正,可他連刺客的面都沒見過,更不知道他的名字。這樣的人,當真可信嗎?
黃昏時分,刺客回來了。他再度更換了面具和衣著,帶回晚餐和一件連帽的黑色斗篷。朱利亞諾草草享用過簡陋的晚餐,刺客命令他穿上斗篷。「不要讓別人看見你的臉。」刺客說,粗魯地拉起斗篷風帽,兜住朱利亞諾的頭。
「我什麼都看不見了!」朱利亞諾抱怨。就算是為了遮擋面孔,也不可能拉得這麼低!他撩起風帽,將其調整到合適的位置,保證自己至少能看清腳下的路。刺客對他的舉動沒發表什麼意見。朱利亞諾不知他是否同意自己這麼做,於是稍微撩起風帽邊緣,望向刺客。
然後他嚇得把風帽整個兒拉下來擋住眼睛。
刺客摘下了面具。
他的相貌遠比朱利亞諾想像得要年輕和……英俊。朱利亞諾原以為他身手這樣好,定是位飽經風霜的老練劍客,滿臉不修邊幅的鬍渣,或許臉上還有幾道猙獰刀疤。但刺客非常年輕,或許比朱利亞諾大不了幾歲,白金色的長髮隨意紮成一束,配上他華麗的衣飾(雖然八成不是他自己的),說是個紈絝子弟也不為過。這樣一個人應該出現在衣香鬢影的舞會上,朱利亞諾難以想像他竟會戴著面具行走在暗夜中,雙手沾滿獵物的鮮血。
朱利亞諾將風帽向上拽了拽,從布料邊緣偷偷打量刺客。每當刺客發現他偷窺的目光,他便立刻低下頭,假裝自己什麼也沒幹。
「你……為什麼不繼續戴著面具?」
「對於我們將去的地方來說,那樣很可疑。」刺客說。
「我們要去哪兒?」
「跟我來。」
刺客一馬當先,朱利亞諾緊隨其後。出門後,刺客將面具掛在門口的一根突出的釘子上。朱利亞諾不解地望著他。刺客聳聳肩:「意思是『暫不使用,如有需要,儘管取走』。」
「其他的緘默者會到這兒來?」
「這是一種準備,和禮貌。」刺客說。
朱利亞諾一頭霧水。不過刺客並不打算同他詳細解釋。他們再次進入雜亂骯髒卻又亂中有序的窩棚之中。這回,他們路上沒遇到什麼人,然而朱利亞諾總覺得有許許多多的眼睛在暗中窺伺他,即使他身披黑斗篷,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在那些機警的目光之下也無所遁形。朱利亞諾忍不住快走幾步,緊緊跟住刺客,甚至膽怯地拽著刺客的衣角,像個生怕走失在陌生之地的孩童。
他們離開窩棚,走上下城區的一條街道。它布滿泥濘,污臭不堪,與上城區整潔優美的大街有雲泥之別,但好歹能供兩輛馬車並排行進,這在下城區已經算得上「富麗堂皇」了。街上開著幾家破落的商鋪,個個大門緊閉,還上了好幾把鎖,窗戶中一片漆黑。然而其中卻有一家店仍點著燈火,敞開大門,歡迎來客。門上掛著牌匾,寫著「芳香湯劑」,旁邊畫著一個小瓶子,裡面盛有粉色的液體。
「煉金術士的店鋪?」朱利亞諾小聲問。上城區也有煉金術士,出售香水、草藥、蜥蜴牙齒掛件之類的玩意兒,但他們的店鋪遠比面前這家「芳香湯劑」美輪美奐得多。而且「芳香湯劑」聞起來沒有一絲「芳香」,倒是有股隱隱約約的臭味。
刺客走進店鋪。朱利亞諾猶豫了一下。
「為什麼不進來?」
「我……我恐怕……店鋪老闆信得過嗎?」
刺客「哼」了一聲,嘴唇抿成一道刻薄的弧線。原來他笑起來是這種樣子——滿是嘲諷。朱利亞諾剛對他有了點好感,這會便煙消雲散了。
「老闆是我們的人。」
「也是緘默者?」
「你應該說:也是一位緘默紳士。」
說完,刺客鑽進店裡。朱利亞諾左顧右盼,街上雖然無人,但那針刺般的目光如影隨形。他打了個寒噤,連忙跑入店中。
店鋪昏暗狹小,貨架擠在一起,只容一人通過。櫃台上點著一支蠟燭,光芒黯淡,只能照亮小小一圈地方。櫃台後有道狹窄陡峭的樓梯通往二樓。
店裡沒人。櫃台上放著一支黃銅搖鈴,刺客抓起搖鈴,粗暴地搖了兩下,接著隨便抓起旁邊貨架上的一枚動物頭骨端詳。朱利亞諾認不出那是什麼動物,只覺得陰森可怖,像什麼被詛咒的邪器。他決定絕不碰這裡的任何一件東西。
「來了來了!」樓梯上傳來咚咚的腳步聲和嘰嘰咕咕的抱怨聲,「媽的,以後我要像隔壁老闆一樣,日落就關門!什麼『煉金術士應該服務民眾』,我呸!」
刺客放下動物頭骨。「啊,沒關係,反正我又不是民眾。」
一個身穿黑色長袍,頭戴白色鳥嘴面具的人拾級而下。煉金術士、藥劑師和醫生都會戴鳥嘴面具以彰顯身分,朱利亞諾覺得這是天經地義。可今天與刺客同行,他才意識到,緘默者也戴面具。這個戴面具的既是煉金術士,同時也是個緘默者。
「啊!恩佐!好久不見,我還以為你死在哪條臭水溝裡了呢!」煉金術士熱情地迎上來,用面具的鳥嘴在刺客臉頰兩側各啄了一下。他們大概是熟人,可刺客冷著一張臉,完全沒有朋友重逢的喜悅。煉金術士放開刺客,方才注意到陰影中的朱利亞諾。他看看朱利亞諾,又看看刺客,恍然大悟地驚嘆道:「哎呀,我是不是不該叫你的名字?」
刺客翻了個白眼。
「你沉默了。看來我說對了。」
「給他染個頭髮。」刺客無力地說。
煉金術士意味深長地端詳朱利亞諾,讓年輕人不禁又把兜帽往下拉了拉。
「這位小夥子好面善啊,一看見你,我就想起了咱們約德的至尊總督盧斯閣下 ……」
「咳咳!」刺客清了清嗓子。
「……他可真是一位叫人懷念的偉大統治者,對吧?盧斯萬歲!」煉金術士言不由衷地加上後半句。
「你想染什麼顏色?」
刺客說:「現在流行什麼顏色?」
「藍色和紫色吧,今天來了好幾個人,不是染藍就是染紫,我越來越不懂現在年輕人的愛好了。」
「那就染成藍紫色。」刺客一錘定音。
「不!」朱利亞諾捂緊自己的頭髮,「為什麼不能染成黑色?黑色多低調!」
煉金術士嘰嘰咯咯地笑了起來。「染髮藥劑味道很大,很久才會散去,你生怕別人不知道你的『低調黑髮』是染的?簡直就像在頭頂竪一塊牌子,上書『快來抓我』四個大字。不如染成誇張的顏色,至少看上去沒那麼可疑。」
刺客蹙眉,煩躁地咂了咂嘴。「你能不能少點廢話?我沒那麼多閒工夫,待會兒還要去別的地方。」
煉金術士又咕噥著什麼咒罵的話,轉身上樓去了。朱利亞諾覺得安全了,於是脫下風帽。他好奇地盯著刺客,直到刺客被他盯得渾身不對勁,他才發問:「你叫恩佐?」
「那是我眾多名字中的一個。」
「別人都這麼稱呼你嗎?我是說,別的緘默者。」
「……有時是的。」
「那我也能這麼叫你嗎?」
「哈!」刺客撇了撇嘴,繞過櫃台,登上不甚牢固的樓梯。
「喂!等等!」
刺客沒理他。朱利亞諾討厭被人無視。他氣惱地坐在櫃台邊,直到刺客在二樓叫他趕緊上來,他才氣鼓鼓離開櫃台,上樓梯時故意踩得很重,煉金術士大叫:「你想踩塌我的樓梯嗎!」
雖然刺客對他的疑問不置可否,但朱利亞諾已經決定稱其為「恩佐」。現在他見過刺客的相貌,也知道他的名字(雖然有可能並非真名),於是刺客就顯得沒有那麼神秘莫測、高不可攀了。
煉金術士用清水打濕朱利亞諾的頭髮,然後將一瓶散發著刺鼻氣味的藥水倒在他頭上。凡是接觸到藥水的頭皮和皮膚都火辣辣的,快燒起來了。朱利亞諾繃著臉,不明白城裡那些時髦的年輕人怎能忍受這般「酷刑」?哦,或許就像許多貴族小姐曾說過的那樣,這一切折磨都是「為了美麗而付出的代價」。
恩佐按著劍柄,背靠對面的牆,好整以暇地觀察這一幕,彷彿心不在焉的觀眾礙於面子不得不忍耐一齣質量不佳的戲劇。煉金術士一面折騰朱利亞諾的頭髮一面與恩佐聊天。
「你們打算去哪兒?」
「找曼蕾夫人。」
「啊哈,妙計,你要把這小子藏到曼蕾夫人的裙子下面?」
「暫時而已。哪裡都不安全。」
「遲了!所有的城門和碼頭今天都戒嚴了,衛兵拿著通緝令核對每個出城的人,沒有通行證的船隻不准出港。只要相貌、年齡或身高稍微有些相似,就要抓人。我看你們是出不去囉!」
恩佐環抱雙臂,撇了撇嘴,表達他的不屑。「我有我的辦法。」
「呼呼呼,明天我一定要去拜訪黑衣船夫行會的朋友,讓他們留心河道裡有沒有你的浮屍……」
「閉上你的嘴好好工作,你快把藥水倒進他耳朵裡了。」
煉金術士故意將一大瓶藥水倒在朱利亞諾頭上,然後粗暴地搓揉他的頭髮,宛如對待一件怎麼也洗不乾淨的舊衣服。朱利亞諾疼得嗷嗷叫喚,煉金術士充耳不聞,恩佐則一臉不耐煩,好像覺得煉金術士下手還不夠狠。大概過了幾個世紀,煉金術士終於擦乾朱利亞諾的頭髮,將一面鏡子舉到他面前:「好啦!完成啦!您看看,多時髦,梵內薩今年頂級流行的顏色!」
鏡中的朱利亞諾頂著一頭亂七八糟的藍紫色頭髮,遠遠望去就像頭上開了花。他來不及抗議這詭異的顏色,恩佐便擠開煉金術士:「可以了,我很滿意。多少錢?」
「十個盧斯。」
「這麼貴?!」
「反正你都快死了,要那麼多錢有何用,不如接濟一下窮人。」
恩佐沉默地剜了他一眼,從兜裡掏出錢袋,數出十個金幣交給煉金術士,接著轉向朱利亞諾。「你又多欠了我十個金幣。」
朱利亞諾心中一沉。他沒錢還給恩佐,所以刺客肯定會用別的方式從他身上要回那筆帳,至於是什麼方式,他倆都心知肚明。刺客嫌棄他技術差(真是豈有此理),暫時沒碰他,但早晚會要回自己應得的一切。
煉金術士忙不迭地將錢幣收進自己腰包。「出門之後左轉,進第二個路口,盡頭的房子裡有一條地下通道,剛好通往曼蕾夫人那邊。」他哼哼唧唧,「我原本不情願告訴你的,那可是我的專用密道,不過你都要死了……喂!你不跟我道別嗎!」
恩佐拽著朱利亞諾快步離開「芳香湯劑」,走進煉金術士所指的「專用密道」。又是一次在地上和地下來回穿梭的旅程。每當他們返回地上,周圍的房屋就會變得更整潔一些,這代表他們逐漸遠離下城區最貧窮落後的地帶,正向上城區靠近。最終,他們來到一座燈火通明、美輪美奐的建築前。建築四周拉著紅綢和彩燈,喧鬧的音樂從門窗流瀉而出,伴隨著男女高亢的笑聲。眾多穿著暴露的妙齡女子隨著樂聲翩翩起舞。恩佐拉著朱利亞諾經過她們面前,收到了數不清的媚眼和飛吻。朱利亞諾忍不住將風帽拉低,遮住眼睛和臉頰,不去看那些女子,也不讓她們看見他發紅的面頰。他知道她們的身分——都是些風塵女子。那棟美麗的建築則是一家妓院。
恩佐昂首闊步,絲毫不畏縮,大概是這兒的常客。朱利亞諾則一個勁地盯著自己的腳。到處都是白花花的肉體,他簡直不知該往哪兒看。進門後,一名染著綠色頭髮、塗脂抹粉的年輕男子迎上來,向恩佐鞠了個躬。
「您好久沒來了,恩佐先生,大夥兒都想您想得發瘋。」他諂媚地笑著,「您是要見見『老朋友』,還是會會『新朋友』?我們這兒有幾位新來的女士……和先生,國色天香,包您滿意。」
「曼蕾夫人在嗎?」
「在的,在的。她在辦公室,您找她的話,直接上去就成了。」
恩佐用一枚銀幣打發了綠頭髮,登上二樓。二樓有許多個房間,是娼妓和客人們共度良宵的地方。每扇緊閉的大門後都隱隱傳來魅惑的喘息和呻吟。恩佐目不斜視,快步前進,目標是走廊盡頭的房間。他敲響房門,等了片刻,門內傳出一聲「請進」。
他推開門,讓朱利亞諾先進去。門後果真是一間辦公室,四周擺放著書架,正中央則放著一張寬大的胡桃木辦公桌,兩側壘著高高的紙堆。一位中年婦人正伏案奮筆疾書。恩佐關上門。婦人抬起頭,揚起眉毛,放下手中的羽毛筆,不動聲色地合起她剛書寫的冊子。
「恩佐!真是稀客,好久沒見到你了。」婦人起身,張開雙臂。恩佐上前與她擁抱親吻。「什麼風把你吹到這兒來了?哦,別說,讓我猜猜,一定是一陣名為『薩孔』的旋風,對嗎?」說罷,她將明亮的黑眸轉向朱利亞諾。年輕人下意識地想遮擋面孔,但恩佐攔住了他。
「這位是曼蕾夫人。她是一位緘默淑女,我們的同道中人。」
「她『曾經』是一位緘默淑女,我親愛的恩佐。」曼蕾夫人微笑著糾正他。朱利亞諾緊張地向曼蕾夫人鞠躬,夫人提起裙裾略微頷首。曼蕾夫人化著濃妝,年齡據猜測有三十多歲,也有可能更大。女人的年齡對朱利亞諾來說是個永遠的謎,尤其是曼蕾夫人這種帶著神秘氣息的婦人。她放下裙子的時候,朱利亞諾注意到她左手有些不靈活,拇指好像不能彎曲。不過她戴著蕾絲手套,看不見是否真有殘疾。
「您的消息永遠是這麼靈通。」恩佐挽著夫人的手,表情卻不見得有多親暱,「我想,薩孔家族叛國的消息一夕之間已傳遍全城了吧。那麼,薩孔家族到底為什麼叛國?又具體犯了哪一條罪呢?」
「這我就不知道了。只是,我從沒見過用這種手段處置叛國者。上次聽聞這樣的滅門慘案,還是多羅希尼亞城邦的家族仇殺。話說回來,若不是家族仇殺,為何要將一家老小全數滅口?」
朱利亞諾急切問道:「您是說,叛國罪只是藉口,實際上是博尼韋爾家族和我們家族之間的仇殺?」
曼蕾夫人竪起手指輕點嘴唇:「噓,年輕人,我可什麼也沒說,你也不要亂猜,有可能是什麼人故意誤導你往那個方向猜,而真相卻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那麼到底是怎麼回事?」
恩佐示意他住口。「曼蕾夫人,我想把這個年輕人寄放在您這裡一段時間。」
「寄放?我這裡天天有衛兵老爺、貴族大人來來往往,可不見得是個安全的地方呀。我敢打賭,十天之內城裡搜不出這位年輕的客人,城衛隊就要強行搜查所有的妓院了。」
「我不是要您藏他多久。」恩佐表情複雜,「我要您訓練他。」
「……訓練什麼?」
「這兒是妓院,還能訓練什麼。」
妓院能訓練的,無非就是取悅恩客的技巧罷了。朱利亞諾吃驚地瞪著恩佐。他是不是在煉金術士的店裡誤食了什麼怪藥,吃壞腦子了?
「你什麼意思?」朱利亞諾驚叫起來,「你要把我賣給妓院?」
恩佐不耐煩地瞟了他一眼:「不是。」
「你就是要把我賣給妓院!」朱利亞諾氣急敗壞,「枉我那麼信任你,你居然這麼對我!你還不如把我交給城衛隊!」
刺客對天翻了個白眼。「曼蕾夫人,能讓我們單獨談一會兒嗎?」
「當然。請便。我就在隔壁房間。」曼蕾夫人搖曳生姿地離開辦公室,留下朱利亞諾和恩佐二人單獨相處。
「你腦子有病!你瘋了!」她一離開,朱利亞諾便衝恩佐吼道。
「繼續罵,反正不止你一個人這麼說。」刺客雙手環抱,倚在曼蕾夫人的辦公桌上。
「你怎麼能把我賣給妓院!」
「我沒有。」
「那你為什麼讓妓院訓練我?」
刺客的耳朵被年輕人吵得生疼。他揉了揉額角,嘆息道:「因為你技術很差。」
「什麼——?」
「你看看曼蕾夫人手下的那些女孩。」恩佐隨便揮了揮手,「你知道她們中最出色的那些叫什麼嗎?『公爵夫人』。人們這樣稱呼她們。不知多少人不遠萬里來到梵內薩,就為一睹『公爵夫人」的芳容。不知多少人傾家蕩產,一擲千金,只為同『公爵夫人』共度一宿。你有『公爵夫人』的魅力嗎?沒有。」
刺客一拍桌子。朱利亞諾嚇了一跳。
「你要我調查真相,殺死仇人,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意味著這個任務的難度真他媽高,我有可能會送命。如果你有『公爵夫人』的魅力,我倒是願意跟你睡一晚然後為你去死。但是很可惜,你沒有。所以你面前的選擇只有兩個:要麼變成『公爵夫人』……」
「我寧可去死!」朱利亞諾說,「另外一個選擇呢?」
「另外一個……我不會幫你出頭,但我會訓練你——按照一位緘默紳士的標準訓練你——然後由你自己去復仇。當然,這要收取一定的代價,所以我就暫且忍受一下你的拙劣技巧好了。」
他怎能如此面不改色地說出這番話!朱利亞諾渾身發抖,真想奪門而出。恩佐要他獻出自己的身體,以學習刺殺的藝術,這樣他有一天便能殺死仇人,為父母報仇?那得等到猴年馬月!
但是……但是除此之外,也沒有什麼別的辦法了。他總不能就這麼走出門,等著城衛隊來抓他吧?那樣明天天一亮,他的腦袋就會懸在城門上供過往行人觀賞。費爾南多和博尼韋爾的陰謀之網絕不是一朝一夕間織就的,他的復仇也不必急於一時。他大可以磨練技巧,然後手刃仇人,這樣比僱用一個殺手更能解他心頭之恨。
「好!」他仰起頭,注視恩佐,翡翠色的眼睛裡迸發出堅定的光芒,「就這麼辦!就按你說的做!我願意跟隨你學習,終有一日我會親手殺死他們!」
刺客不言不語,眼中卻流露出讚許的神色。他打開房門呼喚曼蕾夫人的名字。不一會兒,夫人裊娜的身影便回到辦公室中。
「你們談完了?」曼蕾夫人微笑,「你還要把這位年輕的客人留下嗎?」
「不。」刺客悠然回答,「您知道我剛才是開玩笑的。」
「什麼?」朱利亞諾一驚。
「我當然知道,親愛的恩佐,你開玩笑的時候,眼睛總是別樣地好看。」
我怎麼沒看出來。朱利亞諾心說。
「其實我來的目的是想請您為我寫一封推薦信。」
「什麼推薦信?」
「給黑衣船夫行會的推薦信。他們行會一向很封閉,沒有可信的介紹人,恐怕不會幫我。」
「啊……」夫人諒解地點點頭,「我懂你的意思了。不過,親愛的,你知道我一向不會平白無故地將好意奉獻給別人。」
「您要多少錢?」
「我不缺錢。」
曼蕾夫人挽住恩佐的手臂,看了看門外。恩佐會意地偕夫人一同出門,臨走前不忘關照朱利亞諾:「留在這裡,我們一會兒就回來。」
朱利亞諾找了張沙發坐下。沒幾分鐘,他便聽見隔壁房間傳來男女歡愛纏綿的聲音。他面紅耳赤,連忙捂住耳朵,防止那些淫聲浪語傳入耳中。他能分辨出來,隔壁的人一定就是恩佐和曼蕾夫人。富有而上了年紀的夫人索要的代價……當然就是刺客年輕的身體。在緘默者的世界裡,身體交易是這麼普遍的行為嗎?又或者,恩佐是為了他才甘願向曼蕾夫人獻身?
恩佐說他們「一會兒就回來」,可朱利亞諾乾等了將近一個小時,恩佐才施施然返回辦公室。朱利亞諾原先還害怕他光著身子就跑出來,幸好他穿戴整齊。可他面色微紅,神態顯得很慵懶,頭髮也披散著,目視朱利亞諾的時候,眼睛裡蕩漾著異樣的神采,全身上下都散發著濃郁的男性荷爾蒙。朱利亞諾好害怕外頭那些風流男女見了他,會當即雙膝一軟,癱倒在他的懷抱中。誰不會這樣呢?就連朱利亞諾自己都產生了一種蠢蠢欲動的感覺。若是恩佐現在抱住他,在他耳邊低聲說幾句動聽的情話,他肯定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了。
「曼蕾夫人呢?」年輕人心情複雜地問。
「她在休息。」恩佐淡然地招呼朱利亞諾出門。
「你拿到推薦信了?」
「拿到了。」
「就這樣?」
「什麼?」
「你和曼蕾夫人睡了一次,她就願意幫你?就這樣?」
恩佐懶洋洋望向他。「因為我技術高超。」
說完,他自顧自地笑了一下,不知是洋洋得意,還是回味起了方才與曼蕾夫人共度的繾綣時光。這是朱利亞諾第一次見到恩佐露出不含嘲諷的笑容。他笑起來是那麼地好看,朱利亞諾不禁看呆了。這個人就算單憑一張臉,一輩子也能活得衣食無憂,為什麼他偏偏要把臉遮起來,去過朝不保夕的日子?是不是有什麼原因,迫使他踏上這條黑暗的道路,卻再也無法回頭?
深夜中突兀響起的敲門聲驚醒了佩特羅。他咒罵著爬起來,打從心底萌生出端起尿壺從窗子倒下去的想法。他睡在自家店鋪的閣樓上,才躺下沒多久,剛有了點睡意。煉金術士最討厭被人打攪睡眠。
「今天晚上沒事找事的人怎麼這麼多?」受到打擾的店鋪主人匆忙戴上鳥嘴面具,執起一支煉金燈台,點亮燈火,罵罵咧咧地下樓。他已經決定,如果來者沒有十萬火急的要事,他就把燭台捅到來者臉上,讓他們再也不敢半夜打攪一位煉金術士休息。
他解下店鋪大門的三把鎖,卻沒鬆開拴住門閂的鎖鏈,只把門打開一條縫,以防來者是趁夜打劫的強盜。
「開門。」門外的人說。
煉金術士瞇起眼睛,舉高燈台,照亮來者的面孔。
「喔!恩佐!你怎麼又回來了?你……你是活人吧?」煉金術士嘟囔。他的刺客朋友去而復返,還帶著他的小朋友。
「如果我是幽靈,還需要敲門?」
「噓!小聲點!你聲音大得城市另一頭都能聽見!」佩特羅急急忙忙解下鎖鏈,放刺客和他的小朋友進門,「你們來這兒途中沒被人瞧見吧?」
恩佐聳聳肩:「什麼時候上煉金術士的店鋪購物也算犯法了?」
「你們頻繁出入我的店鋪,太可疑了!我可不想被人舉報窩藏逃犯!」
「我看你比較可疑,穿著睡衣,卻戴著面具,品味不錯啊。」
佩特羅從門中探出半個身子,左右環伺,確定無人跟蹤後,迅速關上門。「你們不是去找曼蕾夫人了嗎?為什麼回來?沒有十萬火急的事,我就把燈台捅到你臉上!」
可惜的是,他沒機會一展身手了。恩佐從衣兜裡掏出一封信,拍在煉金術士臉上。煉金術士罵了一句,捉住信紙,口中的污言穢語立刻轉化為歌頌天神恩賜的讚美詩。
「給黑衣船夫行會的推薦信?!」他將燈台湊近信紙,防止自己看走了眼,「這封蠟……是曼蕾夫人?你去找那老妖婆……咳咳,去拜訪那位高貴的夫人,就是為了推薦信?我還以為你是讓她找她的姘頭開具一張通行證呢!」
「通行證太冒險,容易暴露,還會牽扯上曼蕾夫人。黑衣船夫更安全。況且你不是一直嚷嚷想要一具屍體以研究解剖學嗎?」
朱利亞諾不解地拽了拽刺客的袖子:「你們在說什麼?什麼屍體?」
佩特羅欣喜若狂地吻了吻推薦信,對年輕人解釋道:「有了推薦信,我就能從黑衣船夫那兒弄到一具屍體了!」
「黑衣船夫行會又是什麼?」
刺客和煉金術士同時沉默地注視著他。朱利亞諾以為自己說錯了話,尷尬地縮著肩膀。
「你竟然不知道黑衣船夫?你真的是梵內薩人嗎?」佩特羅難以置信。
「呃……我猜他們就是……穿黑衣服的船夫?」朱利亞諾試探地問。
恩佐無力地捂住眼睛。「你別見怪,」他對煉金術士道,「這傢伙是有錢人家的貴族小少爺,不知民間疾苦,所以才不曉得黑衣船夫……嗯,應該是這樣吧。」說到最後,他也不確定了。
「有錢人家的小少爺」鼓起腮幫子:「我的確不知道,有那麼奇怪嗎?」
煉金術士和刺客同時點頭。
「那你們倒是告訴我,黑衣船夫究竟是什麼?!」
「你應該知道三年大瘟疫吧?」
「當然知道!」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