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未免太空了吧？」林彥琇一踏進玄關，便將整個十坪大的客廳一覽無遺，活像進了還在裝修的空屋。
一片空蕩的空間裡突兀地擺著套嶄新的淺灰色布沙發，客廳的角落堆著幾個紙箱、散落著泡棉和組裝工具，還有個便當直接放在沙發旁的地板上。
卓敏則無比慶幸剛才組裝好了沙發。
「你先坐，你的臉得冰敷一下才行。」跟在林彥琇身後回到屋裡，卓敏則想拿冰塊，沒走幾步卻想起冰箱根本還沒插電，「我去超商買！」
「不用，我剛買好了。」林彥琇抬起手裡的超商塑膠袋，從裡頭拿出塑膠杯上泛著薄冰的冰沙，「我也有買你的，當房租。」
說著，林彥琇往沙發坐下，習以為常似的將杯子往臉上碰，「嘶……」
看他疼得齜牙裂嘴，卓敏則慌慌張張地靠過來探看，紅腫起來的皮膚上有著小破口，「破皮了。」
「幹，那死老太婆指甲刮到我。」
「不要說髒話。」卓敏則無奈地說，聲音溫和卻低沉，與過往無數個夜晚的語音通話裡安撫他的嗓音如出一轍，讓林彥琇愣怔了下。
卓敏則翻出下午去大賣場採購生活用品時買的毛巾，包在冰品外頭，小心翼翼地碰上他的傷口，「等消腫了再幫你擦藥。」
林彥琇安份地接過毛巾，自己拿著冰敷，突然意識到整個空間安靜得嚇人。
客廳裡沒有電視、電腦，整間家庭式格局的公寓只有他們兩個，一意識到這股靜謐，彷彿就連說話和呼吸都帶著回音。
「你先吃飯吧。」看了眼被擱在地上的便當，感到不自在的林彥琇站起身，逕自參觀起今晚要入住的屋子。
門全都開著，能一眼望見各個房間底部。林彥琇發現不只是客廳，主臥室和以前被拿來當作書房的小房間全都空無一物，不見任何床鋪、衣櫃等基本家具。
小時候林彥琇踏進這戶人家的次數數也數不清，自認十分熟悉這三房兩廳的住宅，如今這空間少了各種家具擺飾，不見一絲生活氣息，竟顯得冰冷陌生。
「我爸媽本來想把這間房子賣掉，上一家房客搬走後，全都請人整理了。」
卓敏則像是察覺到他的疑問，出聲解釋道。
林彥琇並不意外，這裡雖然屋齡快二十年了，但位於台北蛋黃區，近年房價節節攀升，他們公寓裡有一半以上的住戶都趁著房價好脫手搬走了，如今整個公寓都是新面孔。
「那你搬回來這空屋幹嘛？」林彥琇有點錯愕，他只是到隔壁借住，沒想到活像進了荒廢的山中小屋。
正當他想著今晚該不會得躺在客廳地板過夜時，發現位在角落的房間似乎有家具，打開燈一看，還帶著新品氣味的床鋪、書桌與櫃子，將整個空間填得滿滿的。
林彥琇頓住了腳步，愣愣地站在房門口。
這是卓敏則以前的房間。
儘管整個空間都是新家具，他還看到了來不及放到門外的IKEA紙箱，但整個空間的布置、氛圍，都與他記憶中十分相似。
「我想保留這間房。」
卓敏則溫和的聲音從他身後響起，林彥琇愣愣地回頭，不知何時跟過來的卓敏則朝他一笑，是他熟悉的那種帶點靦腆的，有著小酒窩的笑容。
就如同以往他與母親發生衝突時躲過來的情景，卓敏則朝他張開了雙手。
林彥琇近乎反射性地輕輕往前貼，讓這個人將他抱進懷中。
喀。
卓敏則的眼鏡磕到了他的脖子。
還是有一點不同。
林彥琇低頭看向前男友，正想問「你還好嗎」時，卓敏則沒有氣餒，朝著他伸長了手，摸了摸他的頭髮。
就和以往抱著充滿怒氣的他那般。
彷彿搓揉著小貓小狗，雖然會把他的髮絲弄亂，卻很舒服的摸法。
除了眼前的這個人似乎隱約踮起了腳尖，手指的觸感和記憶中一樣。
敏則哥真的回來了。
「我很開心你今晚過來。以後，就算我們……吵架，我希望你沒地方去時，還是會想到能來這裡。」
林彥琇留意到對方小心地避開「分手」這類字眼，微微瞇起眼睛，但看著卓敏則帶著點擔心的目光，又沒了脾氣。
──而且，感覺倒是還不差。
林彥琇微微低下頭，將臉靠上卓敏則的肩膀。
實際看到公寓內部，便能體會到卓敏則的新生活還沒安頓下來，處處可見一團混亂，能夠去他打工地方探班、向他母親打招呼，已經算得上周到了。
整個晚上，林彥琇幫著卓敏則一起組裝桌機、家具，將生活用品各安其位，逐漸將屋裡增添偏好的色彩，總算有點家的樣子。
兩人有事情可忙，氣氛也不怎麼尷尬，直到夜裡精疲力盡的洗好澡準備上床休息，才想起屋裡只有一張床。
卓敏則實在沒想到會在當天就迎來對方入住。
先一步洗好澡的林彥琇已經趴在床上滑手機了，充作睡衣的寬鬆Ｔ恤下襬露出一截腰部肌膚，一雙長腿幾乎觸到了床板。
「你還不睡嗎？」見他呆呆站在房門口，林彥琇抬眼問道。
「呃，我去睡沙發吧。」
林彥琇微微皺起眉頭，一臉狐疑，「有多的被子嗎？」
卓敏則掙扎著苦思一陣，「我還有件薄外套。」
他這趟回來沒帶冬衣，但有件以防機場空調太強而穿回來的輕薄外套。
聞言，林彥琇沒什麼表情地坐起身，「哦，那給我吧。我去睡客廳。」
「等、等等。」卓敏則訝異地連忙上前制止，沒想讓客人去睡沙發，但迎上林彥琇那雙帶了點固執光芒的視線，立刻理解了對方也沒想讓步，一下愣住了。
看他態度鬆動，林彥琇拍了拍床，「一起睡就好了吧，這挺寬的。」
小學三、四年級開始，林彥琇有時就會在寒暑假來卓家小住幾天，那時他老媽在門口將他的過夜行李交給卓阿姨時，總是樂呵呵的笑得嘴巴都快裂了。
那時他也總和卓敏則睡在一起，如今這加大的單人床，兩名大男生擠一張還勉強能並肩躺著。
但卓敏則還是站在床邊，神情有些躊躇。
僵持沒有太久，林彥琇打了個呵欠，卓敏則立刻想起對方打了一天工，還幫著他整理新家，肯定已經累了，才連忙妥協。
當他關好燈回到床上時，睡在裡側的林彥琇已經沒打算搭理他了，背對著他面向牆，以困倦的聲音說了聲：「晚安。」
「晚安。」卓敏則聽見自己的聲音迴盪在黑暗中，帶了點不自然的僵硬。
一片黑暗中，卓敏則感覺呼吸都帶著心跳的顫鳴，小心翼翼地瞄向背對著他入睡的林彥琇，兩人的身體很近，彷彿能感覺得到對方的體溫。
兩人用的是同樣的沐浴用品，但有著林彥琇溫度的氣味聞起來特別好聞，帶著一絲清爽的甜味。
一陣細微的震動聲響起，林彥琇似乎也還沒睡，從靠牆那側亮起刺眼光線，卓敏則輕聲規勸，「別關燈玩手機。」
「是我爸，他問我在哪。」
聞言，卓敏則立刻湧起另一種緊張，連忙打開床頭的閱讀燈。
林彥琇微微抬高手機螢幕，螢幕朝他側了一下，似乎不在意他跟著看聊天內容，卓敏則便靠了過去。
印象中林彥琇的父親不怎麼會罵兒子，不過林彥琇並沒因此跟父親比較親近，大多時候父子彼此幾乎不太說話。
卓敏則有些擔心林叔叔會要兒子立刻回去，湊近一看，林彥琇大概是不想造成他麻煩，只說自己住朋友家。
林彥琇的父親沒追問哪個朋友，轉而談起兒子和母親的爭執，大意是說：「雖然她也有不對，但你不該這樣跟媽媽講話」。
林彥琇飛快地打著字，按下送出：「那為了表示歉意，我這幾天不會出現在她面前。」
「噗哧。」卓敏則忍不住笑出來，無奈地摸摸林彥琇的頭髮，暗自決定明天去拜訪一下隔壁家，要林阿姨不用擔心。
他習慣性的碰觸讓背對著他的少年身子微微一動，似乎嚇了一跳，但很快微微往後靠了下，似乎是某種允許。
訊息送出的瞬間，林彥琇按下了封鎖鍵。
卓敏則撫摸的手一頓。
像是感受到他的驚愕，林彥琇聳了聳肩，「沒事，我常暫時封鎖我爸，他應該也鬆一口氣，不用想回我什麼。」
他老爸從未因此而罵過他。
下班回家還要處理老婆跟孩子間的唇槍舌戰，想必讓他爸十分疲乏。
關掉通訊軟體，林彥琇又滑了一陣手機，看光線還算充足，卓敏則也就由著他了。
這時，卓敏則視線落到林彥琇的耳朵上，從後頭能看見那小巧的耳廓上有著好幾個耳環後扣。
剛上高中時，林彥琇跟著朋友流行去打了耳洞。
起先只是耳垂一個，配上簡單的銀飾，沒想到發現他打耳洞，林阿姨反應非常激烈，大罵很娘像同性戀，被鄰居太太們看到很丟臉。
林彥琇立刻又去再打三個，一個還打在耳骨上。
那時卓敏則透過文字聊天聽他講事發經過，只覺得好氣又好笑，找了幾篇耳洞保養的文章傳給戀人，沒有太放在心上。
畢竟那時期身旁也不少朋友都打了耳洞，卓敏則沒有太大驚小怪。
然而，如今實際看到那小巧的耳朵上扣著好幾個別針般的掛飾，讓卓敏則感到有點陌生。
「唔？」林彥琇感覺到與他同床的前男友氣息很近，耳朵上一陣軟軟的觸感，困惑地呆了一瞬。
「你、你幹嘛？」意識到那是什麼的瞬間，他嚇得想回頭，身後的人卻環抱住他。
「抱歉，這段時間不在你身邊。」
從後頭環住他的手臂有力卻溫柔，相貼的體溫彷彿熱水般浸染著他的身心，熟悉的溫暖充斥胸懷，令林彥琇想閉眼沉醉其中。
──然而，胸口深處卻悶悶的，有什麼不太對勁。
當他感覺到卓敏則的嘴唇再次碰上他的耳朵時，還是抬起手，按住了對方的手臂。
「那段時間我們都挺過來了，我不會因為這個怪你。」
林彥琇還沒有幼稚到會去埋怨年幼時的卓敏則，得隨著父親的工作搬遷。
「可是，」林彥琇翻過身來，自然地掙開了環著自己的手臂，與卓敏則四目相望，「我更希望我在你眼前時，你沒有跑開。」
卓敏則愣怔地望著以平靜語氣表達想法的竹馬，想起自己的毀約與逃避，說不出任何狡辯之詞。
這遠比被吼叫發怒還要糟糕。
在單人床上面對面側躺著的兩人彼此距離極近，望著他的眼睛，林彥琇臉上甚至帶著一絲笑意，還主動打破了沉默，「我們這樣躺著，視線就齊高了呢。」
說完，林彥琇抬起身子，摸索著閱讀燈的開關，朝他露出一個弧度完美的笑容，「晚安。」
那是個親切得體，林彥琇不會對熟人做出的微笑。
是立起城牆的表情。
喀擦。
他們之間陷入黑暗。
畢業日當天，卓敏則比預期得還要早到。
奶奶知道他終於要見到從小一起長大的竹馬朋友，早早趕他離開，當卓敏則抵達一片熱鬧的會場外頭時，遠遠的，看見了身處人群中心的林彥琇。
——讓他退卻的不是外人的目光與評價，而是久未謀面的戀人。
那時林彥琇與幾個男同學勾肩搭背地走出體育館，沒兩步便被人喊住。幾個女孩子湊到他身旁要求合照，林彥琇的同學們一臉瞭然又平常地在旁邊等待，沒一會旁邊聚集起等著想合照的畢業生與學弟妹，圍起小小的人牆。
被人群包圍著的好看少年面帶從容微笑，游刃有餘地以略帶淡漠卻不失禮的態度對待湊到面前的同學，那圓融的成熟神情令卓敏則感到陌生。
那一瞬間，遠遠望著脫去稚氣、英俊高䠷的少年，卓敏則遲疑了。
他突然感到不確定，多年未見的林彥琇眼神望向他時，是否能投以相同的目光。
讓他邁不開步伐的自卑，也讓他丟失了這個人的信任。
聽著身旁傳出沉穩的呼吸聲，適應了黑暗的卓敏則悄悄坐起身，低頭望向身旁熟睡的前男友。
卓敏則抬起手，碰了碰那張毫無防備的睡臉，指節輕輕摩娑過那觸感意外柔軟的臉頰。
最後，他嘆了一口氣，捏了下林彥琇的鼻子，「……貼在一起還能呼呼大睡，你也很傷人啊。」
卓敏則悄悄掀開被子下了床，離開那太過引人遐思的體溫，認命地摸黑去睡沙發。
房門幾乎沒有發出聲響地轉開又關上。門板闔上的瞬間，躺在床上的少年睜開眼睛，愣愣地摸了摸鼻子，耳朵上泛起掩在黑暗中的紅。
暫時借住前男友家，林彥琇完全沒有認床的問題，舒舒服服地一覺睡到早上十點多，隱約聽到房門外有動靜才醒過來。
「啊，吵醒你了嗎？抱歉。」
林彥琇走到客廳，便看到遠遠坐在大門附近的卓敏則手拿著鐵鎚抬起頭來，一臉懊惱。
「這是你家，跟我道歉幹嘛？」林彥琇感到莫名地反問，何況刻意坐得離房間有段距離的卓敏則並不吵，他剛才在房裡根本不知道對方在敲東西。
還穿著睡衣、頂著一頭亂髮的林彥琇走近看了看那滿地的包材與木板，「要幫忙嗎？」
卓敏則正在組裝一張白色矮桌。
「不用沒關係，你先吃早餐吧。」說著，卓敏則臉上浮現苦笑，「本來想讓你一覺醒來，能在桌子上吃的。」
早餐？林彥琇眨了眨眼，這才注意到在這空曠的房子裡，空氣中隱約有食物的氣味。
沙發前的地板用塑膠袋和拆開的紙箱鋪了個墊子，放著一個牛皮紙袋。
在這裡土生土長住了十八個年頭，林彥琇認得牛皮紙袋上印著的店家名稱，是他們附近一家早午餐店。
林彥琇盤腿坐在地板上，取出用透明餐盒裝的凱薩沙拉、紅茶、牛肉培根三明治與附餐薯條，抬頭看向前男友。
「早餐吃到三、四百，你土豪啊？」
「……我只看到這一家有開。」卓敏則漲紅了臉，困窘地說道，「以前那家橘色招牌的早餐店沒開了？」
「他們搬到捷運站附近，改做餐廳了。」林彥琇拿起一根薯條咬了口，「現在後巷那邊有開一些早餐店，我明天帶你去。直接在那邊吃吧，還不用處理垃圾。」
聽到林彥琇說「明天」，卓敏則眼神頓時一亮，臉上泛起有小酒窩的笑容，靦腆地點頭說好。
林彥琇撇開視線，背靠著沙發專心吃起早餐。
卓敏則心情很好地繼續擺弄那張已經有了大半雛形的桌子，看起來幹勁十足。
沒有留意到沙發邊的黑髮少年悄悄地紅了耳朵。
就算找不到早餐店，對街就有一家便利商店。昨晚卓敏則自己的晚餐就是吃超商便當，顯然不是會討厭超商食物的少爺。
林彥琇當然有注意到卓敏則在用早餐獻殷勤。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