緘默紳士的法則(上),第一卷:暗夜中的逃亡 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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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刺客如一抹幽微的暗影,飄過殘缺拱頂的下方,飄過狹窄曲折的小巷,飄過散發著臭氣的水溝,現身於梵內薩下城區的一條街道上。
  街道不算寬也不算窄,正是下城區最常見的那種——地面破破爛爛,但不至於泥濘不堪;可容一輛馬車通過,但也沒有哪個車夫願意趕車經過此地。石質建築間連綿著低矮的窩棚,讓人分不清哪兒是房子,哪兒是空地,這些窩棚竟能在彼此之間騰出一條道路,可算得上是個奇蹟了。

  刺客像他所有的同袍那樣,戴著一張覆蓋全臉的白色面具,上面裝飾著異國鳥兒的華麗尾羽。他披著一件寬敞的斗篷,足以遮蓋全身,斗篷上用緋紅的絲線繡出流水狀的花紋。街邊的房屋和窩棚裡時不時有一雙雙眼睛朝外窺探,目的多半不是監視或打探,只是作為這龐大環境中的一分子而觀察街上的一切。然而,當刺客華服的下襬掃過道路上坑坑窪窪的石頭時,那些黑夜中閃閃發亮的眼睛不約而同地熄滅了,彷彿刺客是某種應避忌的邪物,任何目視他的人都會遭遇不幸。
  面具下的臉上漾起一絲微笑。刺客沿著街道悠閒地前進,不疾不徐,若不是他的身分,他身處此時此地的詭異狀況,看上去倒真有幾分閒散的情致。
  刺客的腳步突然停下了。在他跫跫的足音消失的同時,另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自街道那頭傳來。刺客慣於在黑夜中視物的眼睛清晰看見一個人影跌跌撞撞地奔來。那人歪著身體,一手捂住肋部,似乎受了傷,奔跑的時候,時不時快速地回頭瞄一眼,似乎擔憂背後的追兵。當他跑到距離刺客不到四分之一輪的地方時,才猛然驚覺面前竟然站著一個人,而刺客已經注視他好一會兒了。
  那是個身材苗條的年輕人,典型的約德人長相:五官精緻,高鼻梁,上挑的眉眼,象牙色皮膚。不過頭髮一派火紅,不知是遺傳了異國血統,還是為追趕時髦而染了頭髮。他穿著貼身的襯衫和長褲,像是剛從睡夢中驚醒,來不及換好外套便跑了出來。他氣喘吁吁,襯衫上染了一大片紅,鮮血不斷從捂住傷口的指縫間溢出。假如他這麼一直跑下去,恐怕根本不需要追兵搜捕,他自己就會因為失血過多而昏倒在路上。
  年輕人瞪著刺客,翡翠色的眼睛裡充滿了驚恐——人之常情,大多人見到刺客都是這麼一副表情——但除此之外,竟然還有一絲快慰,似乎刺客出現在這兒對他來說是諸神降下的恩典,他簡直要跪下感謝上蒼賜福了。
  「緘默者!」年輕人鬆開捂著肋部的手,雙手抓住刺客的斗篷,也因此將血跡沾上他的衣服,「你是個緘默者,對嗎?專門收人錢財、替人消災?」
  刺客沒有理由不回答這個問題。不可說謊。「我是。」
  年輕人頓時鬆了口氣,緊繃的神色放鬆下來,令他的臉看上去更加俊朗。
  「救救我!」年輕人沙啞地說,「有人追殺我,求你救救我!你要多少錢我都願意給!我能付得起!」
  刺客歪著頭打量這位年輕人。他身上沒有戴首飾,不過襯衫和長褲都是新的,用上等絲綢製成,看來他出身上流社會,自稱有錢,未必是假的。但這樣一位公子哥為何會遭人追殺?刺客今夜很閒,不介意臨時接個活,可只怕一個活牽扯出一堆活,讓他疲於奔命。
  街道那邊傳來更多的腳步聲。一群人正在接近。他們個個都帶著武器,刀劍在鞘中叮噹作響。五人?不,六人。刺客從紛雜的聲音裡辨出了他們的人數。
  年輕人抓著刺客斗篷的手攥得更緊了些。「他們來了!」他語帶哭腔,「求你!救我!我會付你錢!我會的!他們……他們殺了我父母,殺了我家所有的人……替我殺了他們!」
  那六個人出現在了刺客的視野中。每個人都帶著火把,所以格外醒目。領頭那人一身黑衣,剩下五個穿著城衛的制服。
  「在那兒!」頭領說,「抓住那小子!只剩他一個了,別讓他跑掉!」他拔出腰間佩劍,上前兩步,忽然停住了。這時他才注意到,年輕人身邊還站著一個戴面具、披斗篷的怪人。
  「緘默者!」頭領大驚,躊躇了片刻,表情隨即變得陰狠,「快滾開,這裡沒你的事!不想找死的話,就滾得遠遠的!」
  年輕人聞言渾身發抖,雙腿一軟,癱倒在地。但他依舊緊緊攥著刺客斗篷的下襬,彷彿落水者抓著一根救命稻草。他垂著頭,一副認命的模樣,可沒過一會兒,他再次抬起頭,直視刺客從面具的孔洞裡露出的雙眼。
  「我付你錢,殺了他們!」他的眼神像梟一樣狠戾。
  刺客笑了。由於臉上覆著面具,沒人能看見他的表情。
  他一腳踢開年輕人,走向六名追兵。頭領得意洋洋地看了看自己的下屬,向他們誇耀自己搞定了一名危險的緘默者。接著,他發現情況有些不對。刺客前進的腳步不停,同時,他撩開自己的斗篷。寬大而輕盈的布料向身後舞去,猶如渡鴉迎著夜風展開漆黑的雙翼,長羽下藏著兩把華麗的短劍。
  短劍裝飾浮誇,金色的雕飾劍柄上鑲嵌著紅寶石,給人一種華而不實的印象。然而緘默者雖然偏愛花哨的服裝和華麗的武器,卻絕不會容忍它們不實用,因此他的雙劍兼顧美麗與致命,不論哪一個特點都能讓人停止呼吸。
  頭領發覺刺客的意圖,立即舉劍格擋。刺客右手的短劍蕩開他的武器,左手的短劍迎向他的咽喉。頭領來不及發聲,一抹鮮血便沾上刺客的劍刃。刺客如同一縷飄忽魅影,從他身邊輕輕掠過,當另兩個追兵喉間各多一條深不見底的溝壑時,頭領的身軀才重重倒地。
  刺客的步伐像老道的舞者,領著自己心愛的舞伴在舞池中穿梭迴旋。兩把短劍仿如紛飛的蝴蝶,只見銀光倏忽一閃,便又有兩人倒地。
  最後一名追兵見勢不妙,立刻腳底抹油,轉身便跑。刺客高高躍起,像毒蛇進攻前一瞬間昂起頭顱,借助下落的衝勢,將短劍送進追兵的後心口。最後一人伏地而亡,刺客從他背上站起來,拔出短劍,未拭去上面的血跡,便還劍入鞘。
  年輕人坐在地上,呆呆看著眼前的一幕,他還沒反應過來,殺戮便轉瞬即逝。
  刺客向他大步走來。年輕人驚恐地向後爬去,以為下一個死的就是自己。但刺客沒有再度拔劍。他抓住年輕人的衣領,將他拎起來。年輕人雙腿發軟,幾乎是倚著刺客的手臂才能勉強走路。
  「你叫什麼名字?」
  「朱利亞諾……」年輕人囁喏。
  「走!」刺客說道,拽著他閃進街道邊那綿亙不絕的窩棚之中。
  
  窩棚宛如另一個世界。
  這兒曾是城市最初的建立者們所居住的場所,隨著時間流逝,逐漸變成了最老舊、最破敗的地方。頭頂有時有屋頂,有時露出一小片晴朗的夜空;牆壁有時是蟲蛀的木板,有時是長滿霉斑的石頭,有時乾脆是一簾殘布;腳下有時是大理石,有時是夯實的泥土,有時是一灘泥淖。若把窩棚當成一個個獨立的小房子,它們之間卻又連成一體,不可分割;若把它當作一座整體的建築,卻又過於破碎。朱利亞諾分不清它們哪兒是走廊,哪兒是房間。他們時而在一條狹窄的過道中穿梭,過道中或坐或臥許多衣衫襤褸之人,似乎過道就是他們的家;時而闖進一間空屋,門窗完好,卻似乎無人居住於此。他們鑽進一處地窖,刺客隨手從牆上摘下一盞油燈,燈光將他的白色面具染成金色。離開地窖後,刺客又隨手將油燈扔給臥在路邊的一個乞丐。
  他們登上一排樓梯,窩棚在此處往高處延伸,形成一棟二層小樓。二樓像是家酒館,一群面色陰沉的酒客坐在各自桌前,對闖入者絲毫不感興趣。酒館中竟還有另一名緘默者!他戴一張黃銅色半臉面具,慵懶地靠在牆邊,將一把飛刀拋至半空,再敏捷接住,分不清他到底是在打發無聊,還是在向潛在的顧客展示身手。刺客走向他,經過他身邊,一轉眼,兩人的面具已經互換。朱利亞諾壓根沒看清他們的動作。
  刺客一言不發,推著朱利亞諾從酒館後門(抑或是前門?)離開,經過一條懸空的寬木板,自窗口跳進一處石頭建築。這地方看似一家裁縫鋪,地上堆滿零落的布料,幾個模特假人立在牆角。刺客脫下黑色斗篷,披在一個假人身上,取走另一個假人的猩紅色披風,披在自己身上,擋住腰間的武器。朱利亞諾猜測他喬裝易服是為了躲避追兵。
  換過外套,刺客抓住朱利亞諾的手臂,拖他從另一處窗口跳出。兩人在曲折的巷道中兜兜轉轉,當朱利亞諾快因為失血過多而暈倒時,他們終於抵達了目的地——位於某座石樓和窩棚夾縫中的小房間。
  地方不大,只有一張床、一組櫃子、一把椅子和一張用兩個酒桶與一條木板組成的桌子。房間只供一人生活起居,擠進兩個人,登時擁擠不堪。
  刺客掩上門,衝著床揚了揚下巴。朱利亞諾明白他的意思是「躺下」。他呻吟一聲,「咚」地倒在床上。刺客脫下從裁縫鋪裡「順手牽羊」來的斗篷,丟在椅背上,轉向櫃子,飛踹一腳。「嘎吱」一聲,櫃門顫顫巍巍開了。他彎下腰,在櫃中摸索片刻,取出一支髒兮兮的酒瓶。他拔開瓶塞,自己先灌了一口,然後將酒瓶遞給朱利亞諾。紅髮年輕人猶豫地望著他。剛才命令刺客殺死敵人的狠戾勁兒盡數煙消雲散,現在躺在床上的只是個受了傷的、可憐兮兮的年輕人。
  刺客強行將酒瓶塞進他懷裡。朱利亞諾不知所措地望著他。刺客指指酒瓶,意思是讓他喝一口。劣質酒濃烈刺鼻的味道熏得朱利亞諾一陣頭暈。他用袖子擦了擦酒瓶髒污的瓶口(收效甚微,似乎那些污漬不是沾上去的,而是融在玻璃中的),再度膽怯地看向刺客。
  這應該不是毒藥吧。朱利亞諾心想,否則刺客已經中毒了。
  在刺客堅定的目光中,他快速抿了一小口酒。酒精灌進喉嚨,刺激得他劇烈咳嗽起來。他漲紅了臉,捂住嘴唇,斷斷續續地問:「這裡……咳咳……是什麼地方?你是誰?」
  刺客無言地從他手裡奪過酒瓶,另一隻手掀開他的襯衫。黏在傷口上的布料被猛然撕開,朱利亞諾疼得「嘶」了一聲。刺客審慎地觀察他的傷口,像老練的屠夫觀察一隻死羊。朱利亞諾不禁往後一縮。刺客扯下他的襯衫,將其捲成一團,扔給紅髮年輕人。「咬著。」他冷冷命令道。
  「什麼?」朱利亞諾一愣。
  刺客按住朱利亞諾赤裸的胸膛,力道之大,竟讓年輕人無法動彈。他沒等朱利亞諾行動,便舉起酒瓶,將剩餘的酒全數潑在傷口上。酒精滲進皮肉,劇烈的疼痛頓時攫住朱利亞諾,像有千萬根針同時扎進他的傷口。他不禁放聲慘叫,完全不顧這叫聲會不會被人聽見,會不會引來追兵。刺客扔掉空酒瓶,泰然自若地從櫃子裡刨出一卷繃帶。朱利亞諾抽泣著,無力而順從地躺在床上,配合刺客的動作,讓他為自己包紮傷口。
  「不是什麼致命傷。你會活下去的。」刺客纏繃帶的動作十分老練,駕輕就熟,「只要傷口不感染,你就能活下去。」
  傷口疼得厲害,朱利亞諾因為疼痛和失血過多的雙重原因,臉色比繃帶還白。他吸了吸鼻子,嘴唇顫抖,低聲問:「我可能會死?」
  「也可能會活。」刺客說。他包紮好傷口,將屋裡唯一一把椅子拖到床前,坐下。「那麼,錢呢?」
  「錢?」朱利亞諾驚訝地望著他。刺客戴著黃銅色面具,看不出表情,那雙灰色的眼睛冷冰冰的,像冬天大海上起伏的冰冷波濤。朱利亞諾猜不透他的心思。刺客像一抹捉摸不定的幽影,任誰都看不穿。
  「你許諾付我錢,讓我殺死追殺你的人。我照辦了。現在該你付錢了。」
  朱利亞諾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絲血色。「我會付錢的。」他不好意思地說,「但不是現在。我不能回家,我的家人……」他閉上眼睛。眼前浮現的不是一片漆黑,而是血一樣的紅色,彷彿有烈火正貼著他的眼皮燃燒,灼痛他的眼球。
  「他們死了,被謀殺了,宅邸被城衛隊占領,他們說我父親犯了叛國罪,我們全家都要上絞刑架,我拚死才逃出來……」
  火光。慘叫。嘈雜的人聲。紛亂的腳步。金屬碰撞的脆響。弓弦震動的鳴音。武器穿透血肉的黏膩聲。
  朱利亞諾瑟瑟發抖。
  刺客單手撐著膝蓋,另一隻手輕輕撫摸黃銅面具的邊緣。「這麼說,你父親是叛國者,可恥的罪人,梵內薩城邦的敵人?」
  「不!」一瞬間,憤怒占領了朱利亞諾的腦海。蒼白和膽怯從他身上退去了,在黑夜中命令刺客屠殺敵人的梟一般狠戾的神采又回到了他的眼睛裡。
  因為叫得太用力,牽動了腹部的傷口,朱利亞諾疼得齜牙咧嘴,卻對刺客怒目而視,「不准那麼說我父親!他沒有叛國!我心裡清楚,父親他絕不可能做出那種事!是他們……是城衛隊,是費爾南多表哥栽贓他!肯定是那樣!否則他們為什麼不把父親送去接受公正的審判?為什麼要殺人滅口?」
  刺客絲毫不為所動,手指規律敲打著膝蓋。「其實我並不關心你父親犯了什麼罪。」他快速地說,「也不想知道所謂的『費爾南多表哥』是誰。我只在乎一件事——」
  手指兀然停住。他傾身向前,壓低聲音,空氣穿過他的喉嚨,在牙縫間迴盪,發出「嘶嘶」響聲,宛如一條吐信的毒蛇。
  「——你什麼時候付錢給我?」
  朱利亞諾漲紅了臉。「我現在沒錢付你!」他頓了頓,為自己辯駁,「但是我的家族有!只要我為父親洗脫冤屈,總督肯定會歸還我家的財產。雖然我父親的官職不高,但我家一直做布料生意,我的母親掌管家族的……」
  「我不在乎。」刺客打斷他,「我從不賒帳。酬金現在就付。」
  「我都說了,現在我身上沒錢!但以後會付給你的!」
  刺客坐在椅子上沒動,似乎正在思考應對賴帳主顧的對策。朱利亞諾下意識往後一縮,像手指碰到針尖時反射地縮回手。他忽然覺得好冷,真希望現在身上有一件衣服。可惜除了染血的繃帶,他一無所有。
  刺客思考了一會兒,站起身,將椅子推到一旁。朱利亞諾以為他同意暫緩收帳。然而他很快轉過身,雙手背在身後,踱步至床前,低頭打量躺在床上的紅髮年輕人,宛如猛獸打量將死的獵物,思考究竟該從何處下口。
  「也可以不付錢。」刺客說,「用其他的東西抵債也行。我不怎麼挑剔。」
  「你指……什麼?」朱利亞諾身上沒有值錢的東西了。要是穿著正裝,至少能從領口袖口拽下幾顆珍珠寶石,衣服的布料也很昂貴,值不少錢。可他從家裡逃出來時身上除了睡衣什麼也沒穿。
  「我現在什麼也沒有……」朱利亞諾心虛地說,「你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麼?」
  「你。」刺客說。
  他在朱利亞諾做出反應前便跨上床,壓在年輕人身上。朱利亞諾抓住他的衣襟,試圖將他從自己身上拽下來。但刺客捉住他的手腕,只用一隻手便輕而易舉地將它們壓在年輕人頭頂。
  「我要你。」
  刺客說著,扯開朱利亞諾的褲子。
  這傢伙瘋了!
  朱利亞諾當即便明白刺客想做什麼——他想強姦他!才逃出虎口,怎麼又遇上這種變態!他弓起膝蓋,對準刺客下腹頂去,但刺客早已料到他的行動,抓住他膝窩,反將他大腿向外一扳,熟練地剝掉他的褲子。朱利亞諾倒抽一口冷氣。他的下身完全暴露在刺客審度的目光之下,姿勢色情,從刺客的角度,完全可以將他身上最隱秘的部位一覽無餘。
  他從未遭受過這種侮辱!
  「放開我!」朱利亞諾嘶啞地喊道,聲音不自覺地帶上了哭腔,「瘋子!變態!放開我!你當我是什麼?妓女嗎?」
  「你當然不是妓女。」刺客冷靜地回答,「嫖妓需付錢,上你則不用。」
  朱利亞諾的聲音哽在了嗓子裡。傷口痛得厲害,他好想放聲大哭一場,但這樣肯定會被刺客笑話,所以他咬住嘴唇,叮囑自己,就算再痛也不能哭。他緊閉雙眼,防止眼淚流出來。他的人生在數個小時之內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日落之前,他是薩孔家的小少爺,生活在和平、富足的家庭中;夜幕降臨後,他失去了一切。他的父母被殘暴地殺害,人頭挑在槍尖上。他那美麗的白牆紅瓦的宅邸被烈火焚成廢墟。他躺在城邦最破舊、最危險的貧民窟裡,即將被一個戴面具的刺客強暴。早知如此,他不如和父母死在一處算了!
  但是……不行。他不能死。如果他死了,誰去替家人伸張冤屈、報仇雪恨?誰去查明真相,還他父母一個公道?誰去抓住費爾南多.因方松那條背信棄義的狗,讓他付出代價?
  他絕不能死!
  朱利亞諾放棄了掙扎。刺客「咦」了一聲,放開年輕人的手腕,托住他下巴,讓他面對自己。
  「你是說,我的身體可以用來抵債?」朱利亞諾極力忍住抽泣的衝動,用他所能發出的最平靜的聲音問。
  「嗯,或多或少吧。」刺客不置可否。
  年輕人的雙眼猛然睜開!
  刺客嚇了一跳。方才還淒楚可憐的翡翠色雙眸,此刻卻燃起了無形的烈火!透過那晶瑩的虹膜,火焰幾乎噴薄而出,在他心頭烙下一道灼痕!
  「那我不介意被你多上幾次。」朱利亞諾說,「只要你幫我殺更多的人,幫我殺死費爾南多,殺死城衛隊,殺死謀害我父母的凶手。」
  刺客的動作突然停止了。朱利亞諾摒心靜氣地等了一會兒,仍不覺刺客有進一步動作。
  一陣低沉的笑聲從面具下傳來。
  「有趣。」刺客的聲音充滿興趣盎然的味道。
  身上的重量驟然減輕。朱利亞諾不明所以地望著刺客跳下床,抓起那件猩紅的披風,扔到他身上。紅髮年輕人急忙用披風蓋住自己裸露的下體。
  「我出去一下。」刺客說。
  「你……」
  「放心,我不會出賣你的。」
  「我……」
  「你待在這兒,一時半會兒不會有人來捉你——應該不會。」他補充一句,「如果有,那只能說明你命該如此,自認倒楣吧。」
  刺客扶了扶自己的面具,似乎在確認它是否會掉下來。接著推門而出。等那扇看上去不甚牢固的門再次關上後,朱利亞諾懸著的心總算落了下來。
  他又是一個人了。
  他用披風裹住身體,縮在床的一角。傷口疼得要死,刺客的劣質酒精滲進傷口裡,像一個邪惡魔鬼將爪牙刺進他體內,準備要他的命。然而睡意卻漸漸湧了上來。他好累。如果可以,他想就這麼睡去,等再次睜開眼睛,他仍舊躺在自己家中舒適豪華的大床上。一切都是一場夢。
  他希望時間能退回費爾南多的馬車剛剛抵達梵內薩的那個下午。費爾南多仍舊是那個年長成熟但對他親切的表哥。父母招待他共進晚餐,然後去書房商量家族生意上的事。朱利亞諾的父親維托.薩孔是總督府的次席書記官,母親奧莉婭來自一個商賈世家,精明能幹,薩孔家族的生意都由她打理。費爾南多.因方松雖然年輕,卻已經是一家之主。他們三人一定在籌劃家族的未來,才會商量到那麼晚,以至於朱利亞諾都沒能和親愛的表哥好好敘舊。不過沒關係,第二天,費爾南多便纏著他遊覽梵內薩城。朱利亞諾帶他參觀了新近落成的神廟和城邦引以為傲的新碼頭。他們玩樂了一整天,回到家中,享用廚師特製的冰鎮石榴酒,覺得這輩子從來沒這麼愜意過。
  如果一切都能停止在那個時候,該有多好。
  
  「朱利亞諾!醒醒!朱利亞諾!」
  紅髮年輕人從睡夢中驚醒。臥室大門「砰」的一聲被撞開。藉著月光,朱利亞諾看見他的母親大步流星地進屋,她披著一件絲綢睡袍,手裡端著一把十字弓。
  「怎、怎麼了?」
  「出事了!快起來!」母親捏住朱利亞諾的肩膀,像對付小時候那個不聽話的男孩一樣將他拎起來,「快走!」
  朱利亞諾哀嚎一聲:「母親!您怎麼了?這麼晚了,到底有什麼事?」他盯著母親手中的十字弓,「有強盜?」
  「沒時間解釋了!快走!」
  她拽著朱利亞諾的胳膊,將他拖出臥室。年輕人想不到自己雍容華貴的母親,手指竟這麼有力,掐得他生疼。臥室外連接著一條走廊,憑欄遠望,正好可以看見薩孔家的大門和庭院。
  朱利亞諾倒抽一口冷氣。
  到處都是火光。庭院中擠滿了人,沸騰的人聲像海潮一般迎頭撲向朱利亞諾。火光來自人們手中的火把。明亮的火光映紅夜空,連星辰都黯然失色。火光照亮了那些人身上的城衛制服。還有一些人,穿著繪有薩孔家族家徽的馬甲,表明他們是薩孔家的家丁。但他們大部分都倒在地上,了無生氣的身體遭到城衛踐踏。
  庭院中有兩個人相對而立。一個穿著明藍色的制服,而另一個——朱利亞諾認出那是他的父親維托。維托激動地對藍制服說著些什麼,可惜太遠、太嘈雜,朱利亞諾什麼也沒聽清。接著,不知從哪兒射出一支箭,正中維托胸口。
  「父親!」朱利亞諾慘叫。
  他來不及為父親哀悼,便被母親拽著迅速離開走廊,從僕人專用的狹窄過道進入後院。宅邸的後門外也亮著火光,看來他們早已被包圍。
  「到底怎麼了,母親!他們……他們射死了父親!」朱利亞諾驚恐地喊道。
  「噓!」奧莉婭示意他噤聲,「他們會聽見的!」
  「可是……」
  「我知道,孩子,我也看見了。」奧莉婭神情痛苦,「已經來不及了!我們不該讓費爾南多來的!他背叛了我們一家!」
  「費爾南多表哥……?」
  「別管這麼多了!你快走!至少……至少我要讓你逃出去!」
  後院裡有一口老舊的枯井,早就不出水了。奧莉婭示意朱利亞諾下到井裡。年輕人這才發現,井中已經竪好了梯子。
  「這口井下是一條逃生密道,通往德蘭河,你先下去,我跟著你!」
  沒想到自家後院的枯井裡竟然有這般天地。朱利亞諾一邊佩服父母的神機妙算,一邊小心翼翼地下井。下至井底,他仰起脖子喊道:「母親!您也趕緊下來吧!」
  除了迴響在黑暗密道中的回聲,他沒有聽到任何應答。
  「母親?」
  這時,他聽見紛亂的腳步聲從上頭傳來。
  「抓住叛國者維托.薩孔一家!」一個熟悉的聲音飄進井中,朱利亞諾記起了聲音的主人——費爾南多表哥身邊的一個僕衛。莫非母親所說的是真的?費爾南多表哥背叛了他們家族?可「叛國者」又是怎麼回事?朱利亞諾相信父親,他品性正直,絕不會叛國!
  「城衛隊!包圍他們!」
  「啊!這個女人有武器!呃啊!」
  「女人也不能放過!對叛國者無須手下留情!殺了她!」
  朱利亞諾再也忍不住了。他雖然年輕,但是個男人!怎能讓母親拚死戰鬥,自己夾著尾巴逃跑?就算死,他也要堂堂正正地為家人而死!
  他抓住梯子,準備爬上地面,突然,頭頂傳來轟然巨響,石塊土粒如傾盆暴雨般下落。朱利亞諾敏捷地向後一跳,一塊巨石砸在他原本的位置。原來奧莉婭在井口埋下了炸藥,只要炸毀井口,追兵就追不上了。
  「母親!」朱利亞諾滿臉灰塵,絕望地捶打面前的石塊。然而石塊堅硬冰冷,沒有任何回應。眼淚不受控制地溢出。他的人生在短短數分鐘內便發生了天翻地覆的改變。十七年來,朱利亞諾從沒覺得這麼孤獨和無助過。
  
  有人摸了摸他的臉頰。
  朱利亞諾從床上跳起來。傷口一陣抽痛,他「嘶」了一聲,又倒回床上。身下的床板「嘎吱」一響,彷彿隨時都會坍塌。霉味、血腥味和灰塵味令朱利亞諾總算回過神來。他做夢了,夢見從宅邸逃出的絕望時刻。枕頭濕漉漉的。臉上也是。
  天已亮了。熹微晨光透過木板的縫隙灑進屋裡。刺客不知何時已經回來。他又換了面具,現在戴著一張漆著金邊的黑色笑臉面具,身上的衣飾也變了,不知道又是從哪兒「順手牽羊」來的。一瞬間,朱利亞諾懷疑這個戴面具的人和昨晚的刺客是不是同一人。畢竟他從沒見過刺客的真面孔。但是刺客一開口便打消了他的疑慮。聲音還是一樣的。
  「你哭了。」刺客說。這是個毫無感情色彩的陳述句。
  朱利亞諾慌忙擦去眼睛下的水珠。他不希望自己脆弱的一面被陌生人看見。雖然這個陌生人早已見過他最狼狽的樣子了。
  「不關你事。」他咕噥。
  「嚯?」刺客嘲弄地一笑,現在他的嘴咧得快和笑臉面具的嘴一樣大了,「別忘了你還欠著我的錢。你的一切都關我事。」
  想起他昨夜無禮的舉動,朱利亞諾又生氣又害怕,不禁又將身上那件斗篷拽緊了些。但他明白自己絕不能示弱,就算是逞強,他也要逞強到底。
  「你想幹什麼?」
  「昨夜我很好奇,為什麼城衛隊會追殺你?為什麼你的父親會變成『叛國者』?所以去打聽了一下。」
  朱利亞諾急忙打斷他:「我父親不是叛國者!他是被人陷害了!他怎麼可能做出那種事?只要是城裡的人,一定聽過他的名字,知道他一向為人正直……」
  「我知道他是誰。」刺客淡淡地說,「我也知道你是誰。」
  他將一卷紙扔給朱利亞諾。
  「你自己看吧。」
  朱利亞諾展開紙卷。
  那是一張通緝令,大概是刺客從哪個牆角撕下來的,上面畫著朱利亞諾的肖像——不得不承認,畫得很像——下面配有一行小字:
  茲通緝朱利亞諾.薩孔,叛國者維托.薩孔之子,身高約五尺六寸,紅髮。其人拒捕逃亡,或持有武器,危險非常。凡協助追捕此人者必有重賞。提供重大線索者,一旦查實,賞賜一百金盧斯。活捉此人,賞賜五百金盧斯。擊殺此人,以人頭為憑,賞賜一千金盧斯,並宅邸一座。悉請梵內薩之愛國守法公民注意。
  梵內薩總督帕西諾.博尼韋爾宣
  朱利亞諾覺得自己的大腦要爆炸了!他怒喝一聲,將通緝令撕得粉碎,窩成一團,若不是他現在受了傷,肯定會跳下床再補上幾腳。
  「博尼韋爾這個小人!我父親是他的次席書記官,是他的好友!他怎麼能發出這種無恥的通告!」
  刺客吃吃地笑了。沒說話。
  「怎麼?你覺得我說的不對?難道還有別的可能嗎?對了……對了!一定是這樣!費爾南多欺騙了博尼韋爾!肯定是他在暗地裡耍了什麼手段,污蔑中傷我父親!」
  一想到自己曾對費爾南多那麼友好,朱利亞諾便悔恨不已。他怎麼沒早看透這人的險惡用心?費爾南多總是對他擺出一副和善的笑臉,但那全是裝出來的,他的笑臉就是他的面具。現在,只要稍微想起費爾南多那副虛偽的笑臉,朱利亞諾便感到一陣噁心,就差沒找個桶直接吐出來了!
  「我一定要殺了他!」他情不自禁地握拳,手指絞緊身上的斗篷,「費爾南多.因方松,我要讓你血債血償!」
  刺客靠在椅子上,舒展雙腿,盡量使自己坐得舒服。
  「你是不是傻?」
  「什麼?」朱利亞諾一愣。
  「博尼韋爾既然能當上總督,還當了這麼多年,說明他絕不是蠢蛋。他會因為某個人的三言兩語而懷疑自己的親信書記官?就算他真的有所懷疑,他會不經審判,直接差遣城衛隊抄家滅門?」
  「你、你什麼意思?」朱利亞諾氣得直發抖。
  「現在全城都在搜捕你,很快就會查到下城區。這麼大的陣勢,說明你的父親和家族惹上了大麻煩。要麼是他和博尼韋爾之間產生了什麼齟齬,導致總督閣下急著滅口,要麼是如通緝令上所說,你父親真的是個叛國賊。」
  朱利亞諾跳下床,狠狠拎起刺客的衣領。「不准你污蔑我父親!」
  「我是緘默者,我從不說謊。維托.薩孔在你面前是慈父形象,天知道他在外人面前是個怎樣的人。」
  「你!」朱利亞諾提起拳頭向刺客臉上砸去,但還沒碰到面具,刺客便抬起膝蓋,往他傷口上一頂。年輕人立刻抱著肚子跪了下去,疼得臉色發白,連冷汗都沁出來了。刺客悠閒地靠在椅子上,彷彿那不是一把快爛掉的破木椅子,而是鑲金嵌玉的王座。朱利亞諾恨極了他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樣,但疼痛讓他的憤怒冷卻下來,他馬上意識到,自己寄人籬下,不得不依靠刺客才能活下去,所以現在絕不能跟刺客翻臉。
  他艱難地挪回床上,捂著腹部。他感覺傷口裂開了,搞不好正在流血。他忍著疼痛的傷口和自尊,勉強開口道:「我必須查明真相,為父母報仇。可是我……我沒有力量。求你幫幫我。我什麼都願意做。」
  刺客坐在椅子上紋絲不動。朱利亞諾拿不準他是什麼意思。過了片刻,刺客說:「難道還要我自己動手?」
  這人腦子有病。朱利亞諾暗想。他就喜歡看別人低聲下氣的樣子,靠犧牲別人的尊嚴來滿足自己的虛榮感。朱利亞諾知道刺客想要什麼:無非就是那檔子事。他萬萬想不到,自己居然有一天會出賣色相以換取一線生機。但他不得不這麼做。瞧刺客那泰然自若的樣子,想必早已習慣於此了,因為總是有人有求於他。
  朱利亞諾遲疑地伸出一隻手,放在刺客的膝蓋上。他哪裡知道要怎麼取悅男人!他家教很嚴,從來沒去過不正經的地方,就算嘴上提一提,只要被父母或是家庭教師聽見,就會遭到嚴厲責罰。和他同齡的貴族子弟早就是花街柳巷的常客,熟諳男女之事。可他在這方面全然是一片空白,只偶爾從狐朋狗友處聽過他們的風流韻事,再憑藉自己的想像,隱隱約約有了一個大致的旖旎印象。他不知道刺客要怎樣才能滿意,只能用自己紓解慾望的方法來取悅對方。他解開刺客的褲帶,探進褲子裡,握住胯下的那根東西輕輕按揉。他的臉紅到耳根,為了不讓刺客看見他的窘態,他只好深深垂著頭,裝出一副專心致志的模樣。
  刺客的東西漸漸硬了,朱利亞諾覺得可能是時候更進一步了,於是跪在刺客面前。然而具體要怎麼「更進一步」,他完全沒有頭緒。他曾聽那些逛過窯子的朋友說,有些娼妓會用嘴巴滿足客人,非常受用,沒有哪個男人不愛這樣。這是說他必須把刺客的陰莖含進嘴裡嗎?僅僅是這個念頭便讓他一陣反胃。他握住那根東西,猶豫該不該含住它,這時刺客突然推開他。椅子摩擦地面,「嘎吱」一響,刺客起身,快速提上褲子。
  「技術太差!再這麼幹下去,你得倒貼我學費!」
  朱利亞諾仍跪在地上,氣惱地瞪著刺客。「那你何不自己上?!我保證不反抗,你儘管上我好了!……喂!你去哪兒!」
  刺客轉身出門。「找張裸女圖對著它擼!」他甩上門,將朱利亞諾丟在屋子裡。
  朱利亞諾氣急敗壞,一腳踢翻椅子,將自己的憤怒全部發洩在無辜的傢俱身上。他已經拋卻了尊嚴,將自己的姿態放到低得不能再低的程度,幾乎是以必死的決心來做這件事,可刺客卻對他不屑一顧!世界上怎麼有這樣的人!
  他委屈得快哭了。
  但一想到發生在他身上的一切遠沒有家族滅門可怕,他就覺得不值得為這些小事流淚。他靠著木床,抱著自己的膝蓋,努力把眼淚憋回去。昨天這個時候,他正興高采烈地同家人在花園裡一起享用豐盛的早餐,待會兒就要和親愛的表哥一起外出遊玩。短短一天時間,他的境遇發生了天翻地覆的改變。他多想念母親收藏的可愛餐具、廚師烹製的美味甜點、加了冰塊的櫻桃酒、一塵不染的桌布和芬芳的庭園。他多想念那美好的一切。
  他又累又餓,身心俱疲,竟然就那麼躺在地板上睡著了。過了不知多久,他感到有人在輕輕地踢他,於是像一隻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跳起來。
  原來是刺客回來了。他又換了一身衣服,現在穿著繡了銀邊的黑色緊身禮服,戴著一張金色的狐狸半臉面具,腋下夾著一只長條形包裹。見他去而復返,朱利亞諾不禁覺得心中的一塊大石落了地。他好擔心刺客一去不回,或是帶著城衛隊來捉他。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