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永良是在入職當日見到何孜衡的,他們是同期進來的新人,不過只在報到時見過。
和何孜衡不一樣,林永良原先不是在資訊二科,而是分派到核心技術科,這是一個平時沒事很閒,出事能幾個禮拜不能睡覺的部門,因為掌管著整個公司的主機、伺服器、網路安全等等。初時接觸大公司的技術架構相當有趣,不過幾個月,掌握了技術與業務流程,變得十分無趣,幸好一年到頭沒幾件讓人燒頭的事,不然整個部門大概要腥風血雨了。
穩定是這份工作的好處,待在這位置慢慢累積年資也不會過得太糟,然而年紀輕輕,是否要在這個階段定生死?每份工作都有其優缺點,能問的唯有自己的信念。
舒適圈待久了,就不敢再出去了,但待在原地只會慢慢耗盡自己累積的實力。
林永良沒有立時決定,而是不斷探索其他工作,這也是許多跳槽者的做法,反正他不趕時間,可以慢慢尋覓契合度更高的工作。
約略半年時間,林永良在這間公司穩紮穩打累積了些人脈,偶爾和同事下班喝酒,他們提到資訊二科近期收獲頗豐,做出一個個不錯的元件,對於前線銷售產品非常有幫助,因為來了一個非常好用的工具人。
「好像是叫……何孜衡吧?」
「學歷不錯、腦袋很好、技術硬、做事快的……好人。」
「那部門就是吃人血饅頭的啊,我們都知道是誰做的,結果功勞都其他人分走了,他也太笨了,不知道怎麼替自己保命嗎?」
他過得這麼慘嗎?林永良回想何孜衡的長相,時日已久,依稀記得長得挺帥氣的,眼裡有滿滿的自信與希望。當時他覺得有些自卑,明明差不多年紀,為什麼自己對社會毫無期待,不過是求一份工作維生。
不知何種心情驅使,林永良某日下班繞去資訊二科,明明下班時間才過半小時,資訊二科已經走得只剩一個年輕男人。
何孜衡。
比印象中還要瘦,面容蒼白,看起來很虛弱,但他彷彿不在意身體狀況,神情認真,專注於電腦螢幕,手裡不停歇地敲打出一排排程式碼。
像是孤軍奮戰的將軍,四面圍敵,即便傷痕累累也不斷揮刀殺敵,不肯放棄,執拗地堅信自己將會找到一線生機,為此努力存活下來。他心想,真是帥氣的人。
林永良來此一趟無其他用意,只是旁觀幾分鐘,然後下班。
過了幾個禮拜,白科繁遊學回國,曬得有點黑,沾染了外國熱情奔放的情緒與性格,整個人看來陽光燦爛。
「哪裡來的太陽,太刺眼了吧!」林永良接機時忍不住開玩笑,用手遮住雙眼。
白科繁笑出一口白牙,比出勝利手勢。
兩人聊了許多,彼此在半年期間的生活,以及未來的發展方向,白科繁頗有開間接案公司當小老闆的意思,但目前沒有本錢、經驗與人脈,所以想再多多磨鍊。林永良本想推薦白科繁進來同公司,這麼一聽又挺不適合,便作罷。
一個月後,白科繁說自己在程式討論論壇上認識一個很有意思的工程師,年紀大他們幾歲,對方和他的理念一拍即合,想搞點事的想法合拍,在出主意的方向也很一致。
假日同遊時,白科繁帶來了何孜衡。
「原來你想進我們公司啊!?」林永良驚訝得好半晌才說出口。
「喔,對喔!原來沒跟你說啊!」白科繁差點忘記。
林永良差點拿刀劈死他。
「我對永良有印象,你跟我同梯次,做事很穩,我的主管經常提到你。」何孜衡蒼白消瘦的臉頰掛著溫和的笑意。
不知為何,林永良莫名不寒而慄。
白科繁和何孜衡提議要在資訊二科建置資訊整合系統,何孜衡大致上已經拿到所有子系統的資料檔案與電文規格書,他們得先抽空開發,再用成品往上層呈報。
「這太危險了吧……還越級上報?」林永良待到現今,這間公司階級制十分嚴重,要是有這種行為等於造反,之後便是陷入鬥爭風波,這不是林永良想介入的。
「不拖累你們。」何孜衡推了推眼鏡,莞爾一笑,「所有責任由我扛,但我時間有限,只能勞煩你們多多幫忙程式開發,等部門清理乾淨,你們再進來就好。」
白科繁不擔心階級鬥爭,但被勸說在外頭開發到一個段落再進來資訊二科比較好。林永良則
觀望是否要介入這種事,無論介不介入,他仍繼續待在核心技術科,反正本來就清閒,用這段期間寫程式、點技能樹也是好事,之後的事之後再說。
「總覺得很熱血耶,一聲不響的做出讓所有人驚豔的事。」白科繁笑嘻嘻地說。
「嗯,讓所有人看看,平民員工的能耐,給尸位素餐的那些人吃鱉吧。」何孜衡說這句話時笑得真心,力道十足。
林永良參加他們的熱烈討論,原本波瀾不驚的情緒,漸漸沾染了點高亢,心頭多了那些熱血與期待。
三人對資訊整合平台的架構討論了大半個月,白科繁和何孜衡對資料數據運用都很有想法,整理各子系統的資訊優缺點,預計呈現於平台上。三人做好規劃,將之分派到不同領域進行開發,白科繁擅長資料庫,負責處理資料庫設定與自動化程序編寫,何孜衡和林永良將前後台功能四六分,他們都不擅長前端畫面,幾乎花了一半時間在雕畫面。
每個子系統都有大量資料,資料面向各有不同,要達到最大效益化實在不容易,林永良開發過程受益良多,偷偷開發、偷偷做事的戰友感也很棒,便沒了跳槽的念頭。
系統開發進入要尾聲時,何孜衡找了兩人出來喝酒,舉杯飲完,突然眼眶泛紅,告訴他們:「接下來,是我們的世界,再不用被人壓得喘不過氣,真的,我十分感激認識你們,謝謝。」雖然忍住眼淚,但聲音盡是鼻音。
白科繁和林永良不大清楚他意指什麼,可這句真情實意的感謝讓他們很開心,他們給何孜衡斟滿酒,三人再次舉杯共飲。
不久,資訊二科經理林國皓調職東南亞地區,而位於東部邊疆子公司負責人王今韶則任職資訊二科經理,因為是她向刀副總提案資訊整合系統。雖然明面上不是賺錢的系統,但是在資訊爆炸的時代,妥善運用數據,能創造出更多隱性價值。
當初三人合作完成的系統,成為王今韶調回總公司的工具,林永良和白科繁非常生氣,尤其是白科繁,因為當初是他和何孜衡兩人共同構思初模,怎麼能不吭一聲就逕自賣給別人?何孜衡解釋自己沒有足夠資歷與高職位,無法獲得刀副總的信任,需要有個舉薦人引介,而且這間公司就算功績再大,也無法一次跨級,他們三個沒有人能吃下這功績。白科繁雖半信半疑,但還是勉強接受這個說法。
實際上,當日報告刀副總的人,是何孜衡。他對系統資訊與平台優勢的瞭解遠遠大於王今韶,細聊就能明白實際上的負責人是誰,所以表面上是王今韶的功勞,但何孜衡能入了副總的眼,之後慢慢吸收戰果,他也會不快不慢地升職。
王今韶擔任資訊二科經理後,清理林國皓的爪牙與幾個沒用的冗員,基本只剩何孜衡一人,何孜衡這時才把白科繁和林永良找進來。
「科繁、永良,這就是我們的王國。」
林永良記得清楚,何孜衡站在無人的辦公環境,笑容像是雨後般的清朗。
他恍惚想起很久以前偷偷來資訊二科看看同梯進來的男人過得如何,那個被壓榨、被欺負、身體瘦弱、專注於工作的執拗男人,原來有這樣爽朗的笑容。
想必這幾年過得很累吧。林永良拍拍何孜衡的肩,發自肺腑地跟他說:「辛苦你了。」
「嗯,大家都辛苦了。」何孜衡笑瞇了眼,眼角有一點點的溼意。
三人在同個部門工作當日,喝了一晚的酒。何孜衡醉得特別誇張,彷彿繃了許久的弦鬆了,一張嘴開始臭罵前主管和前同事,用詞不重複已經夠讓人敬佩,還不忘臭美自己多優秀,看得林永良和白科繁傻愣得忘了喝酒,覺得好笑紛紛跟著罵了起來。
最糗的是,何孜衡隔天醒來完全忘記自己說了什麼,白科繁記性好,當場演給他看,何孜衡惱羞臉紅,拒絕承認。但不管他承不承認,林永良和白科繁昨夜開始便知道這個人就是藏著一張臭嘴臭脾氣,平時工作模式就是很會演戲。
資訊二科將資訊整合平台推上線,前後兵慌馬亂了數個月才逐漸穩定下來。而換血後階級大斷層總得補上,何孜衡一如預期計劃,不快不慢攀升站到副理階級時,白科繁只升了兩等成為小組長,而林永良則升了一等成為資深技術人員,相較何孜衡是差了許多。
約一年半後,白科繁私下找了林永良聊聊:「我找到幾個合夥人,之後會跟他們一起創業吧。」
之前就有講過,所以林永良感覺不是很驚訝,消化了這個資訊,舉杯恭喜他:「恭喜,你就是不安於室的男人,早知道會有這麼一天了。」
白科繁差點一掌把那杯酒往他鼻子灌,笑罵一陣後,嘆了口氣:「那股熱血沸騰的感覺徹底消失,孜衡變得勢利,雖然沒做什麼壞事,但只顧鑽營人脈,卻不再鑽研技術、發想構思新主意。現在想想,大概找我們進來是為了今時今日吧,雖然我無意爭權鬥利,但被話術利用的感覺真差,畢竟我挺喜歡當時一起戰鬥的情誼,結果變成這樣……真的無聊透頂。」
林永良撫著酒杯邊緣,回憶前三年一起開發系統的時日,他不太相信當時的相處與討論是虛情假意,他們都知道何孜衡本身熱衷程式設計,只是現在確實變了許多,他輕輕地點頭,「他之前過得很累,我能體諒他害怕權力,或許當他獲得想要的地位,獲得足夠的安全感,就不會再執著於這些了吧。」
「永良,我早就想問了……」白科繁湊近到他耳邊,「你是不是喜歡孜衡啊?不管你喜歡誰,我都你好哥們,別害怕。」
林永良愕然半晌,接著深深皺眉,滿臉不可思議,「你腦袋被灌漿糊,還糊到眼睛是吧?我是憐惜孜衡哥這樣優秀的人才,居然為了工作變成這樣好嗎?」
「不是啊,你就像默默守護的癡情大仁哥啊,我這猜測合情合理吧!」
「情你X理你O啦!」
不久,白科繁離職創業去了,不過他沒解釋說明,只給出制式說詞,最後何孜衡沒有多加挽留,任憑白科繁離開。
再之後,李鴻揚進來補白科繁的職缺,這位年輕人為人老實但缺乏自信,對未來前程十分在意,極欲獲得機會的念頭顯而易見,而他進來的原因正是何孜衡許以承諾,將禮品案交給李鴻揚負責。
商品部的禮品案,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就是牽扯金流相當麻煩。何孜衡一直避免直接接觸金錢交易,把火球扔給剛進來且懷抱希望的新人,林永良覺得何孜衡這種話術十分不妥,私下勸告何孜衡不要這麼做。
「禮品案推辭不掉,我也不會把這案子給你的,你……還有很多事要忙。」何孜衡提前拒絕林永良想包攬的念頭,「你不要去跟鴻揚爭,他會誤解你的用意。」
林永良目前工作量還真的不到很多事要忙的地步,但他如果搶了禮品案也不妥當,一邊認為何孜衡說得有道理,一邊又為這種明明是要讓別人跳火坑的詭辯話術給氣得血壓飆高,「你別害鴻揚,不覺得這樣很缺德嗎?」
何孜衡沒有回話,只是掛上當初讓林永良一陣惡寒的禮貌性笑容,認識這麼些年,林永良也知道何孜衡是生氣了。
大概是為了發洩,何孜衡丟給林永良一堆莫名其妙的行政公務,一堆有的沒的還浪費時間的例行會議。他質問何孜衡為什麼要這樣做,對方回以苦笑,說些無關緊要但又讓人辯駁不了的話,短短幾個禮拜時間,將兩人累積幾年的情誼消磨殆盡。
當初因為權力被壓榨的人,現在利用權力做這種事,裝模作樣說鬼話,林永良實在無法忍受這種行為——尤其是何孜衡——他一直認為這個男人是有骨氣的將軍,可能一時迷惘,但會回來的。
背叛與失望的思緒蜂擁而上,同時感到無比疲累,林永良慢慢耗著耐心,教導李鴻揚和馬致司,希望在自己離職後,他們有一定的程度接手。
直到該做的事做完,他的耐心告罄,再也沒有留戀,於是冷漠地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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刁律直看著眼前的白科繁與林永良,講完他們任職與離職的始末,兩人懷念似的、惋惜似的紛紛嘆息。
「刁先生找我們出來,只是為了瞭解這些嗎?」林永良瞅眼表情複雜的李鴻揚,多多少少猜測到他可能是知曉何孜衡的居心不良,又道:「要我說服鴻揚是不可能的,我頂多是陳述事實,何孜衡以前確實過得很辛苦,但如今何孜衡落入險境也是自找的。」
「永良,你現在又像被背叛的正宮娘娘了,不要因愛生恨啊!」白科繁故意玩笑他。
「閉嘴啊。」林永良踹了他一腳。
刁律直這顆要嫉妒的情敵心不斷升起又落下,整體來說,如果林永良真的有情,那刁律直真的沒有信心能跟他爭。
一來就跟吱吱對著幹,互不順眼,結果看著處著又喜歡上了,吱吱現在別厭惡我就很好了。刁律直默默嚥著「自找」的苦果。
「刁經理是因為行銷部的案子要崩了,所以來找我們幫忙的吧。」聽完三人之間的情誼與糾葛,李鴻揚用吸管攪著飲料,表情淡淡的。
「嗯,我知道你們都很生氣,不過先聽我說完。」刁律直拿出一份短期契約,簡單來說就是聘請他們協助開發行銷部的案子,上頭有副總的簽名,「這是我底下的部門問題,是我得解決的事,如果你們不想在這段期間有何孜衡介入,我可以將你們分開作業,希望你們能放下私情,看看合約內容判斷是否要接受。」
林永良和白科繁一愣,面面相覷。
「您的風格和這間公司真是不搭。」白科繁講話直接,看著合約以及刀副總的簽章,沉吟片刻,道:「之前刀副總找過我跟他底下的子公司合作,做事簡單利落,能直接來就不浪費時間拐彎抹角,跟您倒有一點點相似,看來他是打算整頓風氣並拿下這間公司了啊,您是他的前鋒部隊啊……」
刁律直沒有否認,他亦知道自己將要面對許多刀光劍影,但——確實適合他的風格。
白科繁將合約放回桌上,苦笑道:「即便我有心協助,但我有自己的公司,業務繁忙,實在撥不得空,很抱歉。」
林永良拿起合約,捏著紙張,猶豫不決。
「我是經理。」刁律直突然這麼宣稱,讓白科繁、林永良和李鴻揚紛紛不解而看向他,刁律直指著自己,「我是經理,何孜衡那傢伙卻大發雷霆,臭罵我一頓,說我是只會橫衝直撞的草包,不會服我。」
李鴻揚有聽到一些兩人的爭執,但對於溫和有禮的何孜衡會這麼火暴仍是有些不敢置信。
「他那張臭嘴罵起經理,是真的非常不留情沒錯!哈哈!」白科繁哈哈大笑。
林永良緩緩勾起嘴角,嘆了口氣,將合約收進背包,無奈道:「反正我還沒開始找工作,幫刁經理一點忙,倒也無所謂。」
李鴻揚見林永良妥協,抓抓頭髮,吸了大半杯飲料,悶悶地說:「我沒有全怪孜衡哥,畢竟我自己能力不足是事實……之後我就是經理底下的員工,現在幫助您也是合情合理,請讓我銷假,回資訊二科做事。」
「我不簽,不過偶爾清閒時可以幫點忙,也很久沒跟永良合作了嘛。」白科繁說完,看著李鴻揚噗嗤一笑,「鴻揚弟弟,你真的是很容易被壞蛋吃乾抹淨的乖乖牌類型耶,我喜歡。」
李鴻揚耳根子慢慢紅了起來,他不擅長這種調笑,嘆氣,「請不要捉弄我啊……」
找其他廠商協助固然可以,但最瞭解資訊二科系統的還是這幾個人,能讓他們協助是最低成本且適合的了。刁律直懸著的心總算落到實處。
待結束會談,刁律直揉揉肩頸,在路邊胡亂買了兩百元滷味,準備找何孜衡吃一頓辛苦工作後的美味晚餐。等待滷味的時間,他看向在都市叢林中慢慢落下的夕陽,沒了刺人的熱意,溫和而讓人安心。
當管理職實在不容易,做得馬馬虎虎,勉強解決了問題,但是最不容易的……
——現在的我,還是我。
這就值得驕傲了。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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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成了。」
何孜衡看著螢幕上的系統規格書,對此成果十分滿意。
雖然在技術上有些手生,但腦袋還是挺能運轉的。
經過規劃與分析,梳理出系統初模,經過細節推敲與雕琢,腦海裡已有完成度頗高的原型,再依其結構轉為文字檔。任務完成的時候,彷彿久逢甘霖,既幸福又滿足,這是在喜歡的領域獲得成就感時會有的特殊情緒。
他靠著椅背啜飲咖啡,想起曾經無比熱衷程式的自己,彼時此時有些神似,但他真的也回不去當初的自己。
依然喜歡,卻不能跟以前一樣心無旁騖。
當年齡增加,肩上扛著越來越多無形的負擔,他的注意力容易轉移到其他地方,這也讓他逐漸融入社會,適應所在的職場環境。他會感到遺憾,畢竟他以前嚮往成為怪異工程師的那種角色,比如說美劇《生活大爆炸》的謝爾頓,沉迷專業知識而不知世事,不用過份在意其他人,活得自由自在。事實上能成為這樣的人少之又少,著實令人羨慕。
哪種性格的人適合這種路——當決意參與職場鬥爭來奪取屬於自己的權力地位時,何孜衡早已是準淘汰名單。
時至今日不會後悔,他一直遵照自己的意志前進,但——確實是有些過火了。
之後該怎麼做,等到智慧行銷案結束後再做考慮吧。
何孜衡將文件檔案以附件形式寄到公司信箱,到明天下班前,把之前亂七八糟的程式進行重構,之後開發便能迅速許多。
雖然刁律直說過交給他,但一個剛上任、沒經驗又沒相關知識的主管能解決嗎?有心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是另一回事。何孜衡是不抱持期望的,把資訊二科搞得亂七八糟,待了七年的他是真的無法忍受,於是他換上西裝準備去公司,正在打領帶時,門鈴響起,從貓眼看到意料之外的來訪者。
刀副總。
何孜衡邊打領帶邊思考前因後果,之前柯士欽說過「別被刀副總招攬走了」,他當時不覺得副總有意招攬,不然這幾年放生他是什麼意思?還派刁律直這種機掰過來惹火他?可是現在親自上門,他又無法肯定了。
即便猜不透來意,現在卻不能讓對方等候太久時間,何孜衡調整態度與心情,開門時掛上有些訝異的笑臉:「副總好,怎麼突然……?」
「抱歉,抽空找你不容易,這才突然來訪,方便進去說嗎?打擾你一點時間。」刀副總只有一人,平時旁邊的秘書或保鑣都不在,間接證明他偷跑來訪的說法。
何孜衡自然無法拒絕,只是適當地露出為難的表情,道:「東西有些雜亂,不好意思。」
刀副總瞅眼四周,搖搖頭,「很整潔了,想必你是沒看過住你樓上那位的房間,如果不是他母親偶爾來打掃,像是豬窩一樣。」
難道這就是刁律直三天兩頭想留宿的原因嗎?渣男。何孜衡引著副總坐在客廳沙發,轉身去倒了兩杯冷泡茶,端到客廳時,瞧見刀副總愜意地翹腿滑手機,螢幕畫面是IG,像是在等人的時下年輕人,一時忘記這位副總與他年紀相當。
「請用。」何孜衡將杯墊擺好,放上玻璃杯。
「謝謝。」刀副總順勢喝了幾口,「不浪費時間,避免有宵小掌握不到我的行蹤,該著急了。」
意有所指,說得像是他被監視,光就說這句話,訊息量也足夠明白到何孜衡想裝聽不懂都不行,於是只能尷尬地喝茶。
「簡單來說,我來邀請你成為『我的』員工,為我所用。」刀副總開門見山,笑了笑,「公司鬥爭風險大,我做為家族企業的旁支,比本家來得弱勢,但相反的,在這種情況下,我能爬到副總位置,自然是有我的優勢存在——因為我能賺更多的錢。依我的才能,自行創業或許會更好,但我性格惡劣,偏偏想把這些人踩在腳下,對他們說:『只會浪費錢的廢物就別出來影響市場波動了』,鬧得大家心煩意亂的多不好,你說是吧?」
不要笑著說啊,好可怕啊!
「剛才說的與你無關,是個人私怨。」刀副總清清喉嚨,繼續說:「公司文化如此迂腐,相信你深有所感,我要重新建立這間公司的制度。簡單來說,別做欺上瞞下的事,多少實力拿多少錢,你們幫我做事,我也會看你們的誠信與能力給出相應的價碼——這就是我招攬人手的籌碼。」
「太難了。」何孜衡無法相信,「整間公司能找到幾個您想要的人?這樣的人通常職位不高,或者乾脆直接離職,這也代表您的陣營相對弱小,當然,『改善制度』是很吸引人,但……」他想說的就是籌碼的信任值太低。
「刁律直不就是我從外頭找來的?」刀副總深深嘆息,「需要再培養一陣子,但他的態度與信念不易得,養一個人的能力,比養性格來容易得多。」
如果副總欣賞這種人才,他這幾年的做法怎麼還會獲得垂青?何孜衡更是一頭霧水了。
「啊呀,看來你對自己做的事是愧疚的呢,哈哈。」刀副總偏首,笑得燦爛。
這人怎麼這麼機掰?刁律直都比不上。
「好啦,別惱羞成怒。」刀副總收斂笑容,看向屋主兼公司員工,「如果只有信念,沒有才幹,我也無法成功。在你嶄露頭角時,我同樣很欣賞你並開始觀望你的做法,性格偏激而讓你迷失方向,不過金無足赤,人無完人,所幸還是看得到你的良心。」
看得到良心?何孜衡愣愣地,想起刁律直之前在醫院的話,原意就是要讓他醒悟,當時並未並無餘力深思——所以刁律直來資訊二科後不斷刁難,將他的言行做法徹底攤開來說,團隊被搞得分崩離析,陷他於危難之際,就是刀副總的意思,用意只是考驗他的良心嗎?
何孜衡垂眸,握緊拳頭,「恕我無法接受。」
「本意沒有要搞得這麼過頭,算是意料之外吧,不管怎樣,任誰被這麼做,生氣是正常的。」刀副總頷首同意,起身朝他鞠躬,「我來招攬你,同時,也是來親自和你道歉,對不起。」
到現在為止,何孜衡不知道要被不同於常的做法愕然幾回,當真的面臨他想要的歉意時,反而惶然得不知如何是好。
「不過,如果你沒有達到我的期望,自然是得不到我的致歉的,你沒良心就是活該被刁難。」刀副總笑著坐回沙發。
不行,這人真的機掰得讓人不想對話了。
聽到這裡,來意差不多清楚了,接下來就是何孜衡個人是否有意願,而這個邀約將會牽扯到更深的權力鬥爭,他才剛從資訊二科跌得慘重,不管適不適合這種路,他是真的累了。
「謝謝您的邀請,不過,我恐怕無法勝任。到今天為止,失去太多人際關係與喜好,我想找回『我』的生活,而不是只剩下公司的生活。」何孜衡莞爾,卻蓋不過從心裡蔓延的酸澀苦意。
刀副總拿出手機敲了一會兒字,收回口袋,繼續對話:「你誤解了,我需要的是你的創意與才能,你已經有足夠成績讓我信任你,所以你儘管做為工程師去鑽研技術、開發,只要你給我忠誠,我就給你信任與支援。」
「怎麼可能避開這些鬥爭?就算我不鬥,我擋到別人的道,對方也會把我視為眼中釘。」何孜衡在公司裡也算看得多了。
「放心,刁律直不會放任你被欺負的。」
「……恕我直言,刁經理是很容易死在前浪的類型。」何孜衡實在忍不住吐槽。
「他不是笨,只是他的信仰讓他很難生存,你知道他以前經歷什麼嗎?他能堅持至今,正是招他進來的主因,在他羽翼長齊前,我保護他。」
何孜衡確實不瞭解刁律直,只知道以前待在血汗公司,或許該好好認識刁律直,重新寫下印象與看法。
刀副總到目前為止話說得好聽,若能實現想必值得期待,卻是口說無憑,何孜衡不會完全相信,他還需要時間觀望,無法一口答應或回絕。
要怎麼說才好呢……他相當苦惱。
「我來表達我的意思,不是要你馬上給出答覆,你什麼時候想給答覆都可以,跟刁律直說一聲就好。」刀副總一口飲盡冷泡茶,起身整理服儀,準備離開,「剛才手機震個不停,刁律直大概要衝過來了,我得趕緊離開了,再見。」
至於何孜衡答不答應,對刀副總真的沒那麼重要,只要何孜衡沒離職,留在他陣營的機率高達八成;其一,刁律直處世莽撞,是理想的管理層,當某天刁律直陷入危機時,何孜衡是否真的能袖手旁觀,看著理想徹底墜毀呢?其二,給予何孜衡充份的尊重、信任與技術支援,他能給出這種條件,下一家是否能給出這種支持,想必不容易的。
離開之際,他再次瞅眼茫然的何孜衡,莞爾一笑,不急不徐走出大門。
沒多久,刁律直破門而入,著急得滿身熱汗,氣勢洶洶像要幹架似的,兩手扣住何孜衡的雙肩,劈頭就說:「要我道歉、打我都可以,不要不理我!」
「什麼?」何孜衡下意識挪遠距離,不然整張臉都快貼到眼前了。
「我一直刁難你……是我的問題,可看到你的本性,我喜歡得難以自制!」
何孜衡記得自己在放棄遮掩後,好像不斷瞪他酸他罵他,怎麼還會喜歡?何孜衡瞇起眼,「你沒病吧?還是抖M?喜歡別人虐待你嗎?」
「不是,怎麼說……」刁律直擠著腦袋裡的適合詞彙,總算想出一個,「你像是甜辣醬,又甜又辣,是我的菜。」
「甜辣你個頭!」何孜衡給他一記膝擊,徹底擺脫對方的掌控。
刁律直捂著肚腹,幾回呼吸間冷靜下來,加上剛才何孜衡的反應,根本不像刀副總傳來的訊息:「我來跟孜衡道歉囉,他知道你的用心良苦,氣得要跟你絕交。」
該死的臭玩意。刁律直惡狠狠地記下這筆帳。
他看向客廳桌上的兩個杯子,問道:「副總有來對吧?你怎麼想?」
「沒什麼,既然考驗過我,我自然也得觀望你們的優劣勢,以及到底有幾分信任度。」何孜衡將杯子拿去廚房清洗。
刁律直跟著他到流理台,心裡忐忑,抓了抓後頸,「那你對我……」
「當然是想再也不跟你有任何交集。」
何孜衡撈了把水潑往他臉上,樂得笑出聲,「差一點啦,你最好是這陣子忍氣吞聲,讓我消氣。」
「……馬的,你差點害我哭出來。」刁律直抹去一臉水。
「哪有這麼嚴重。」何孜衡擠了洗碗精在菜瓜布上,冷不防整個人被轉了個身,被迫和刁律直面對面。
「因為我喜歡你,所以事情很嚴重。」
「啊……?」何孜衡覺得可能聽錯什麼,不由得發出困惑的聲音。
「是要我強吻你,才知道我是說真的嗎?」刁律直一副想湊近的準備動作。
「慢著慢著。」何孜衡一手抵住他的臉,「你不是只想找我打炮嗎?我一直以此前提,懷疑你在對我性騷擾。」
「當然,也是……」刁律直咬牙承認,放棄掙扎,「你就是這麼有性吸引力,不能怪我不時有反應,還有,你覺得我對你性騷擾,你還說過也想跟我上床的話!快要兩情相悅了!」
「性吸引力的觀點一致,但不代表我就會喜歡你啊……」何孜衡不忍說對方一直這麼機掰,他要能喜歡真的見鬼。
「所以之前你是把我當炮友看待嗎?只喜歡我的肉體?」刁律直不敢置信。
「還沒打到炮,不算炮友。」
「……天啊。」刁律直好半晌才從打擊中恢復過來,狠狠抱住眼前的男人,「算了,前頭烏煙瘴氣的,不要也罷!接下來我會好好追求你的,吱吱。」
「怎麼追?」何孜衡在他耳邊輕聲,「我現在只肯跟你上床喔。」
刁律直頭皮發麻,忍得咬牙切齒,「等我追到了,一定幹到你哭。」
「不追也能幹啊?」
「你休想啊。」刁律直靠在他肩頸,雙手攬得更緊,為關係尚存而大大地鬆了口氣。
何孜衡因親密動作所傳達的情意感到無所適從,但這種被愛護的感覺令他不捨得推開,只是舉著想推開對方的手,任由對方擁抱。
這個情意,也加入觀望清單吧。他想。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