緘默紳士的法則(上),第三卷:尋龍者 之二

  「呃,您好。」安托萬說,「我們是醫……呃,懂醫術的人。」他不敢擅稱自己為醫生,「您哪裡不舒服?」

  睡在獸皮上的人聞聲一動,毯子裡伸出一隻瘦骨嶙峋、顫顫巍巍的手。
  「水……」
  朱利亞諾環顧四周,發現矮桌上放著一把水壺和一只水杯,裡面還剩少許清水。他倒了一杯,來到那位患者身邊。安托萬托起患者的頭顱,朱利亞諾將水杯湊到他嘴唇旁。患者小口啜飲清水,沒喝幾口就搖搖手,表示不要了。安托萬又小心翼翼地扶他躺下。
  患者是個蒼白瘦弱的青年,看年紀應該比朱利亞諾大一些,可能和恩佐差不多(其實朱利亞諾猜不透恩佐到底有多大),凹陷的臉頰和灰白的面色令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更蒼老。他眼窩深陷,嘴唇乾裂,無神的雙眼中布滿血絲,看上去病得不輕,就算立刻蹬腿挺屍,也不會讓人覺得奇怪。患者喝過水,稍微精神了些,轉動漆黑的眼睛,目光在兩位「醫生」身上徘徊。
  「你們是……?」
  「我叫安托萬,這是我的同伴朱利亞諾,我們略懂些醫術。那些士……我是說,那幫強盜讓我們下來治療您。」
  患者牽扯嘴唇,露出一個虛弱而諷刺的微笑:「強盜……他們根本不是什麼強盜……」
  ……這個他們早就知道了,但為了不暴露自己,兩人故意裝出聽不懂的樣子。
  「您怎麼稱呼?」
  「揚尼斯.米佐普洛斯。」
  這個名字聽起來不太像羅爾冉人,揚尼斯說的雖是帝國語,口音卻很奇怪,頗有些約德人的味道。朱利亞諾憶起「強盜」和行商格呂莫都曾提到過一位「學者」,「強盜」說學者快不行了,行商說學者被關在其他地方。難道他們所指的就是揚尼斯?
  「您是來自阿刻敦大學的學者?」朱利亞諾問。
  「不錯……」揚尼斯捂住嘴,劇烈咳嗽起來。朱利亞諾和安托萬憂心忡忡地等待他平復。當揚尼斯移開手時,兩人分明看見他的手指上沾著血跡。
  「您到底得了什麼病?還是受傷了?我們雖然醫術不精,但多少能幫您!」安托萬急切地說。
  「沒用的,來不及了……」揚尼斯作勢要掀開身上的毯子,卻虛弱得連這個簡單的動作都完不成。朱利亞諾替他掀開毛毯,一股腐爛的惡臭撲面而來。
  學者左腿的褲子挽到大腿處,露出的下肢已然發黑潰爛,流出大量膿水。他苦笑著做了個手勢,讓朱利亞諾把毯子蓋回去。
  「我的腿被毒蜘蛛咬傷,幸好是隻幼蛛,毒性沒有那麼強,我才能勉強活到今天,否則早就一命嗚呼了……」
  巨蜘蛛的毒性有多強,他們在上面已經見識過了。一想到那位沾上點毒液而慘死的士兵,朱利亞諾立刻不寒而慄。
  「這……這該怎麼治?」安托萬抓耳撓腮,「截肢行不行?我們村裡有人被毒蛇咬傷,最後就截肢了。」
  「沒用的,我……我自己知道……」揚尼斯每說一句話都要喘息一回,「毒性已經擴散到全身,就算截肢也治不好……我活不了多久了……」
  「別這麼悲觀!我們背您上去,肯定能找到醫術高超的人救您!」
  揚尼斯望向石室入口:「那些士兵……在嗎?」
  「他們被蜘蛛殺死了。」
  「呵,真是……真是報應……哈哈……」揚尼斯斷斷續續笑了幾聲,「這麼說,這兒沒人看管了?」
  「我想是的吧。」
  揚尼斯吃力地扭過頭,指著石室另一側的拱門:「可不可以帶我……到那邊去?那裡有個平台,我想再看一眼……」
  學者看起來真的快不行了。朱利亞諾心裡清楚,就算帶他上去,他活下去的希望也相當渺茫。既然他的願望就是到拱門那邊的平台去,那麼他們不如幫助他得償所願,讓他開心一些。
  揚尼斯虛弱得根本無法走動,於是朱利亞諾和安托萬將毛毯做成一張簡易擔架,抬著學者走向拱門。
  一穿過拱門,兩人便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拱門後有個敞闊的平台,像是沒有欄干的陽台。站在平台上,目之所及是一片寬廣得不可思議的地下空洞,彷彿整座舍維尼翁山被挖空了,他們穿過漫長的地道和階梯,終於抵達了這個深埋地下、不為人知的地方。
  空洞呈一個規整的圓形,六條肋柱沿洞壁拔地而起,在空洞頂部合為一體,每條肋柱上都流動著青藍色的光芒,宛如六道巨型煉金術燈,照亮了整個空間。空洞中央散落著數不清的石礫,有些尚能看出建築的形狀。從坍圮的圍牆可以辨認出,這兒曾是廣場,那兒曾是街道。重重疊疊的房屋、街道和廣場匯聚成一座雄偉的地下城市,其規模不輸梵內薩城邦,建築工藝之精巧則更勝一籌,美得驚心動魄,甚至讓人覺得毛骨悚然。能造出這種壯麗城市的人,該有多強大,多恐怖?
  然而它被某種更強大、更恐怖的力量毀滅了。不再有高聳的塔樓、恢弘的廟宇和整潔的街道,只有一堆堆廢墟瓦礫,昭示著曾經的輝煌。
  朱利亞諾和安托萬將學者放在平台上。學者拚盡力氣,勉強坐起來,心馳神往地望著地下城市的廢墟。
  「就是它。」他柔聲道,「我能死在這裡,一輩子也算值了……」
  「這裡是……是……」安托萬結結巴巴,「是恩佐說過的地下矮人都市?」他惶恐地看著揚尼斯,希望淵博的學者能給出回答。
  學者點點頭:「但它已經毀滅了。」
  「德.朗紹古子爵果然是來尋寶的!」朱利亞諾驚嘆。
  「你們知道子爵?」揚尼斯問。
  安托萬正義凜然:「對啊!不瞞您說,我們其實是來阻止他的!他為了奪取地下寶藏而不擇手段,我們絕不能放任他逍遙法外!」
  「地下……寶藏?」揚尼斯一愣,接著一邊乾咳一邊笑了起來,「哈哈……你們搞錯了……這裡根本……咳咳,根本就沒有什麼寶藏……」
  「什麼?沒有寶藏?」安托萬瞠目結舌,「您是說,德.朗紹古子爵費盡千辛萬苦,結果勞而無功?」
  「當然不是,你們誤會了……德.朗紹古怎麼可能單純為了金銀珠寶而如此大費周章……他所希求的是更珍貴、更強大的東西……只要得到它,別說是富甲天下,他甚至能變成整片大地的主宰……」
  朱利亞諾和安托萬屏住了呼吸。
  學者望向龐大的地下空洞。
  「龍,」他啞著嗓子說,「他是來找龍的。」
  
  德.朗紹古子爵年紀不大,三十歲左右,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一頭黑髮剪得很短,打理整整齊齊的鬍子下藏著微笑。他有一雙銳利的眼睛,正是在許多統治者身上常見的。手上戴著幾枚戒指,卻唯獨沒有婚戒,不知是刻意取下來了,還是尚未婚配(以他的年紀和地位來說,頗為罕見)。
  比起一位野心勃勃的貴族,他看上去更像位威嚴的騎士或者負責傳道的祭司。倘若在別的地方見到他,刺客定然不會產生與之為敵的念頭。
  他和吟遊詩人被士兵蒙上眼睛,押往子爵所在之處。蒙眼的布取下後,他們發現自己已經同子爵共處一室了。
  子爵坐在一張長方形石餐桌的末端,桌上放著一盤野果,幾塊乳酪,還有一瓶酒。餐桌後頭的牆壁雕刻成一座神龕,上面供奉著背對背的兩尊神像,一黑一白。神像是遠古時代就供奉在此處,而不是子爵帶來的,因為上面落滿灰塵,結著蛛網,從未有人想過要打掃它們。刺客信仰古神,他認出那兩尊神像正是在北方很受景仰的黑白雙子女神——不朽與重生之神。黑神的外形是一位豐腴的少婦,白神則是一名瘦削女孩。
  「兩位客人為何一直盯著神像看?」德.朗紹古子爵抬起眉毛,「比起我這個活生生的主人,兩位對冷冰冰的雕像更感興趣?」
  刺客與吟遊詩人站在長桌的另一端,雙手縛在背後,左右各站立一名灰衣士兵。
  「我信奉古神。」刺客沒什麼好隱瞞的,反正是事實。
  「這位吟遊詩人也是嗎?」
  詩人好奇地凝視子爵:「不,我只是很驚訝,您所在的地方居然會有古神的雕像。您應該不信這個吧?」
  德.朗紹古笑了:「我發現此地之時,雕像就已經在這兒了,我也懶得換掉。」
  詩人「啊」了一聲,像是確信了什麼似的。「這裡原本是古代矮人族建立的堡壘,供奉著雙子女神的神像也不稀奇。遠古時候,不論地上世界還是地下世界,雙子女神都是最受尊崇的神之一。白色女神摩利耶是不朽之神,司掌一切永恆不變的事物。地下世界的矮人族熱愛建築和雕刻,相信藝術與美正是永恆不朽的。黑色女神莎茵蘿是死與重生、生命輪迴之神,象徵萬物必將出生和死亡,然後再度重生,是豐收、生育和守護死者的神。地上世界的精靈族相信生命的旅程沒有終點,而是以不同的形式一輪又一輪不斷轉換。後來龍族降臨,征服大地,古神的信仰衰微了,也不再有人記得祂們,直到『信仰復興』……」
  德.朗紹古不耐煩地揮揮手,打斷他傳教般的長篇大論。「我請兩位來,可不是為了聽故事。我的部下告訴我,您知道我的目的?」
  詩人並沒有因為自己的敘述被打斷而惱火。他淡定地回答了子爵的問題:「是的。」
  子爵在座位上換了個姿勢,一手撐著大腿,另一手搔著自己的鬍子。「不妨說說?」
  「起初我以為您的目標是深埋地下的矮人國寶藏。據說古代族民乘『黑鶴之舟』撤離時,許多帶不走的財寶便棄置於地底都城內。但說到底那只是野史軼聞罷了。除非有確鑿無誤的證據,否則您不至於為一個虛無縹緲的傳說而如此大動干戈。您一定有別的目標。直到我聽說這座山的名字……」
  詩人仰起頭,好像回憶起了什麼,「『舍維尼翁』。在古代帝國語裡,它的意思是『龍眠之地』。這裡的地底都市曾被巨龍摧毀,然後為其所占。漫長的歲月中,那頭龍沉睡於此,等待甦醒之日到來。」
  即使是鬍子也藏不住德.朗紹古的笑意了。
  刺客震驚地瞪著詩人。他一直以為子爵的目的是地下寶藏,可從沒想到過這種可能性!吟遊詩人為什麼會知道這麼多,而且一路上秘而不宣?
  詩人說:「我猜,那頭龍應該就是傳說中輔佐奧瑪蘭和達理安兩位皇帝,為其加冕至尊之冠的『白龍神』——雷什塔尼吧?」
  德.朗紹古子爵情不自禁地鼓起掌。「真令我刮目相看。您僅憑一個地名就推斷出這麼多信息嗎?」
  「當然不是。我曾去過您的領地,在龐托城打聽到了一些消息。您的母親是從鄰國慕卡尼亞遠嫁而來的女貴族。第二皇朝末代皇帝宣布退位後,帝國分崩離析,每個領地都宣布獨立,形成許許多多林立的小國。由於『信仰復興』的影響,大多數國家改信了古神,其中唯獨慕卡尼亞仍堅守龍神信仰,因為在慕卡尼亞還是大公國的時候,當時的理夏德大公迎娶了第二皇朝的末代公主,由此自稱帝國正統繼承人。令堂既然是慕卡尼亞人,那麼將自己的宗教信仰傳給兒子,也在情理之中。」
  「我的確信奉龍神,但信什麼宗教和我來舍維尼翁山的目的,有關聯嗎?」
  「我已經說過了,舍維尼翁是龍神沉睡的地方。您真正的目的就是喚醒睡龍。」
  詩人琥珀色的雙眼死死盯著德.朗紹古子爵,一字一頓地說:「因為龍神教中傳聞:龍神會賜予適格者無上的力量。您的野心可不小啊,居伊.德.朗紹古,不滿足於子爵的地位,竟想成為『居伊大帝』?」
  
  「龍?!」安托萬驚叫,「您是說古時候的龍神?龍真的存在?」
  揚尼斯又劇烈咳嗽起來。朱利亞諾擔憂地為他拍背順氣。待發作過去,揚尼斯喘著氣,嘶啞地說:「當然存在。我就是專門研究龍族的學者。我曾經……曾經發表過好幾篇論文,論證龍是存在的。但和大多數人的觀念不同,我認為龍並非神祇,而是一種高等智慧生物,就像……咳咳咳……」他咳了幾聲,擦去嘴角的鮮血,胸膛劇烈起伏,「就像某種怪獸。龍族僅僅是一種奇妙的生物而已。牠們強壯、美麗,能飛翔,還擁有非凡的力量。人類中的巫師、煉金術士可以操縱元素與魔法,龍族也能,而且比人類更加強大和嫻熟。但牠們並不是高不可攀的神靈……」
  他停下來喘息了片刻,繼續說道:「我研究過歷史,還蒐集了許多民間傳奇,我認為所謂『龍神』是蒙昧古人將非凡的龍族神化後的結果。對於古人來說,強大的巨龍豈不正像神明一樣可敬可畏嗎?又或許,『龍神』是統治者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而刻意編造的神話,傳說奧瑪蘭大帝和達理安大帝都曾受過白龍神雷什塔尼的幫助,這是不是統治者的一種手段呢?為了尋找真相,我離開阿刻敦,來到羅爾冉。我的目的地就是這座山……舍維尼翁,在古語中的意思是『龍眠之地』,我認為這裡就是巨龍雷什塔尼沉睡的地方。我要找到牠,以佐證我的觀點。不巧的是,我竟然遇上了德.朗紹古一夥人。」
  他的身體搖晃起來,再也撐不住了。朱利亞諾扶他躺下。瘦弱的學者瑟瑟發抖,原本蒼白的臉上浮起一層紅色,情緒很是激動。
  「他們把您抓來這兒?」安托萬問。
  學者輕輕「嗯」了一聲表示同意。「他們殺死了我的嚮導和護衛,逼我就範……」
  「德.朗紹古子爵為什麼要找龍?……肯定不是為了學術研究。」
  揚尼斯輕蔑一笑:「他野心勃勃,想當皇帝想得發了瘋,居然妄圖求助『龍神』……咳咳……你們知道嗎,他相信只要得到龍神的認可,就能獲得征服世界的力量。他把我關在這下面,讓我為他尋找『龍神』的蹤跡。我勸他放棄,但他不肯。最後他覺得雷什塔尼是神祇還是怪獸都無所謂。如果是神祇,他就從祂那裡求得神力;如果是怪獸,他就馴服牠,讓牠做自己的爪牙,為他征服世界。真是……真是痴人說夢……」
  朱利亞諾不安地揪著自己的衣角。假如子爵的目的是尋寶,那還容易理解。但他居然是為了找龍?簡直是天方夜譚!在他看來,子爵根本是瘋了!
  「但你們並沒有找到,對吧?」他問,「龍根本就不存在?」
  學者白了他一眼,「當然存在!您看……看這座地底都市……」他偏過頭,望向巨大空洞中的廢墟,「這裡曾是矮人族的城市,卻被摧毀了……誰能做到這一點?誰有這種偉力?只有巨龍。牠占據了這座廢墟,將其作為自己的巢窟。我還找到了其他證據……」
  他毫無血色的嘴唇顫抖著,「那些巨型毒蜘蛛……牠們不是普通蜘蛛,而是『蛛衛』,一種和龍族關係密切的生物,甚至可以說……受到龍族的支配。巨龍沉睡時,蛛衛會在牠周圍結網,保護牠不受入侵者打擾,那些膽大包天的入侵者就是蛛衛的獎賞與美餐。這裡既然有蛛衛,說明就有龍……至少曾經有龍。蛛衛數量不多,說明龍已經離開了,或者藏匿起來了。我要是能……能下到廢墟裡,找到更多的證據,或許就能……解開巨龍去向之謎……」
  學者再一次劇烈地咳嗽。這次的發作比以往更長久。他捂住嘴唇,指縫間卻流出鮮血。有那麼一會兒,朱利亞諾覺得學者可能會就這麼死去。但他最終還是平復下來了。
  「我被……毒蜘蛛咬傷,活不了多久,好可惜,都已經到達這個地方了……」他說著,一滴不甘的淚水滑過眼角。朱利亞諾忍不住為他心酸。他是個一心只想做學問的學者,為何必須遭受如此折磨呢?
  「我有個願望……不……有個……遺願……」揚尼斯咬著牙,吐出那個可怕的字眼,「能否拜託你們……」
  安托萬早已熱淚盈眶。「請說吧,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一定替您實現!」
  「房間的桌子上……放著一本筆記……請幫我拿來……」
  安托萬旋風般地取來筆記,交給揚尼斯確認。
  「沒錯,就是它……」學者摸了摸筆記,萬般珍重地把它放回安托萬手裡,「我有個妹妹,名叫康斯坦齊婭,也在阿刻敦大學研修……她和我一樣,同是研究龍族的學者……拜託您,將我的研究筆記交給她……」
  「我一定親自交到康斯坦齊婭小姐手上!」安托萬涕泗橫流。
  「那就……那就好……我相信您……」揚尼斯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我死後,請把我的屍體……留在這兒……這個地方……我都已經……好想親眼看看……」
  後面的話語變成模糊的呢喃,逐漸聽不清了。朱利亞諾和安托萬等了好一會,直到學者完全安靜下來。
  太安靜了。這個人工開鑿的龐大空洞,這座遠古時代的都市遺跡,一切都寂靜得可怕。宛如世界已然毀滅,蒼莽天地間只餘他們與世隔絕;宛如整條時間的長河沖盡了萬物,唯剩這三個孤零零的人。他們正置身於磅礡的歷史洪流中,一伸手就能觸及那些被認為早已湮滅的傳奇——不是從書本上讀到的那些枯燥的隻言片語,而是真實的歷史。就在這一刻,朱利亞諾感覺自己變成了漫長歷史的一部分,經由語言的力量同遠古的世代相連。當初那些闖入古代神廟的難民是不是也有過同樣的感觸?當他們喚醒沉睡的精靈祭司的時候,皈依古代眾神的時候,尋回失落信仰的時候,是不是也曾感受過同樣令人敬畏的靜默?
  朱利亞諾伸手探了探揚尼斯的脈搏,然後閃電般縮回手。
  他什麼都沒探到。學者的心跳已經停止了。
  
  居伊.德.朗紹古子爵一動不動,只是微笑著坐在石椅上,彷彿吟遊詩人剛剛指控的不是他,他只是個無關看客,正饒有興味地觀賞一齣喜劇。
  「為什麼不反駁?」吟遊詩人問,「為什麼你既不驚訝,也不惶恐?」
  子爵身體前傾:「你說的完全正確,我為何要反駁?我也並不奇怪有人能猜到我的真實目的。既然我會來舍維尼翁尋找龍神,那麼世上有別人與我英雄所見略同,也很正常。」
  吟遊詩人微微低下頭,眼睛斜斜上挑,狠戾地瞪視德.朗紹古子爵,「你不可能成功。」
  「何以見得?」子爵充滿自信地笑了笑,「我是理夏德大公和塞法公主的子孫,我的血統可以追溯到達理安大帝本人。當然,大帝起於草莽,血統對於英雄來說並不是很重要。但我有自信能夠獲得龍神的垂青。第二皇朝覆滅已超過一百二十年,現在正是新君崛起的時候!我的表親們忙於策劃陰謀,已然忘記作為統治者的初衷。我和他們截然不同!我會比他們更加賢明地統治這片大地!」
  「在我看來,你和你的表親們沒有任何區別,都是些只會玩弄權謀的小人。」
  「你會看到區別的,吟遊詩人。」子爵站起身,雙手背在身後。黯淡的月光透過大廳的玻璃窗透進來,正好灑在他背後的女神像上。一瞬間,子爵的形象竟給人以神聖的感覺。
  「加入我。你會看到我和他們的區別。」子爵向他伸出手,「你已經知道了我的秘密,我不可能放任一個告密者活著走出這座大廳。要麼加入我,要麼死。」
  恩佐偏過腦袋看著雷希。意外的是,他竟然從詩人臉上看到了悲憫的神情。吟遊詩人難過地垂下頭,好像一個在葬禮上哀悼友人,卻不敢過分表露出來的人。
  「你和他多麼相似。」雷希低聲說,「真叫我吃驚,有那麼一剎那,我幾乎把你們的影像重疊起來了。」
  子爵沒聽清他的低語。「你說什麼?」
  雷希繼續喃喃道:「你不可能獲得雷什塔尼的垂青。因為一切都遵循無名之力的指引,一切早就在冥冥中注定,選擇的時刻已經結束了。很遺憾,你並非候選者之一。」
  子爵臉色微變:「什麼意思?無名之力?你知道什麼?」
  「既然你信奉雷什塔尼,那你肯定知道,龍族不信古神,不信世上有超脫凡俗的『神祇』,牠們只相信宇宙中存在著一種難以名狀的力量,冥冥中支配著萬物的命運。你應該知道,那種無名的力量乃是獨一無二的,所有的龍族蒙它恩賜,誕生時也都肩負著獨一無二的使命。為了完成各自的使命,巨龍間彼此廝殺,而古代的文明正是受到龍族內部戰爭波及而慘遭毀滅……」
  詩人說話的時候,眼珠快速一轉,瞄了恩佐一眼。沒有半句言語,但刺客迅速領會了他的意思——
  ——動手!
  那個眼神透出無限的殺意,像一枚冰錐刺穿刺客心底。恩佐沒想到會從一名遊蕩四海、落拓瀟灑的吟遊詩人身上窺見這種殺意。他甚至從沒想過這種殺意竟會出現在緘默者之外的人身上!
  ——沒時間猶豫了!
  恩佐雙手戴著鐐銬,左右還有侍衛監視,但這一切對他都構不成任何問題。對緘默者來說,世上不存在真正的束縛和牢籠。他們能把任何微不足道的物品變成脫困的工具。恩佐身上隨時藏著一根鐵絲,他手指輕輕一動,鐵絲就從袖子裡滑到手上,再幾個簡單的動作,鐐銬應聲而開,從腕上滑下來。
  恩佐身邊的侍衛聽到了開鎖的聲音。經年累月的訓練讓他迅速做出反應。在鐐銬落地之前,他的右手已經搭上劍柄。但長劍只來得及拔出一半!恩佐修長的手指夾著鐵絲,刺向侍衛的喉嚨。那根細細的金屬徑直穿透侍衛的咽喉。侍衛連想都不敢想,自己有朝一日居然會喪命於這麼一根小小的武器。
  刺客向他跨出一步,用自己的肩膀頂住侍衛癱軟的身體,撥開對方的右手,握住那柄才拔了一半的劍,將其全部抽出,藉著抽劍的慣性,把長劍擲向另一名侍衛!
  恩佐與另一名侍衛之間還隔著一個詩人。長劍呼嘯著飛向雷希。詩人像是早就預料到了這一幕,不慌不忙,身體向後一仰,輕鬆避過長劍。劍刃貼著他的臉飛了過去,削斷他一縷頭髮,然後正中他身邊的侍衛。
  雷希拂開被削斷的頭髮,看也不看那口吐鮮血的侍衛,反手拔出插在他身上的劍,拋給恩佐。刺客接過長劍,跳上長方形石桌,如同一匹進攻獵物的孤狼,衝向德.朗紹古子爵!
  子爵跳起來,踢翻了石椅,狼狽地跌倒,卻恰好躲過了刺客的一擊。長劍落空,刺客輕巧地躍下石桌。子爵趁機爬起來,聲嘶力竭地喊道:「來人!有刺客!來人吶!」
  他部下們的反應倒挺快。大門被人一腳踢開,一隊士兵流水般湧入,手中兵器銀光閃閃,還有幾名弓兵,一進門就張弓搭箭,直指詩人和刺客。子爵見己方援兵已到,露出得意的笑容,他的額髮已被冷汗浸濕,一滴汗從髮梢滴落,順著他的臉頰流過上揚的嘴角,宛如一滴眼淚。
  他跪在地上,以翻倒的石椅為屏障,同刺客對峙。
  「我勸你束手就擒,小子!」子爵氣喘吁吁,卻依舊鬥志昂揚,「現在投降,我還可大發慈悲,賞你一死,否則……我要讓你嘗嘗生不如死的滋味!」
  眼見十幾名士兵包圍了雷希,自己又被好幾支箭指著,恩佐不由地遲疑了。他原本的計畫不是這樣的。他應該悄悄接近子爵,趁其不備從背後來上一刀,簡單俐落,而不是這樣大張旗鼓地行刺。雷希把計畫全盤打亂。他到底在籌謀什麼?他是在幫忙還是在添亂?
  恩佐猶豫的當口,德.朗紹古子爵卻已不願再等。「放箭!」他下達完命令,立刻俯身,防止自己被誤傷。弓兵立即服從,飛箭離弦,發出破空的鳴響,掠起一陣疾風。雷希冷靜地注視著這一幕,白袍白髮被疾風揚起,猶如沐浴著風雪。飛箭擦過他身側,連碰都沒碰到他,直射向恩佐。
  刺客學德.朗紹古子爵趴在地上,千鈞一髮之際,飛箭掠過他頭頂,擊中石桌後方的女神像。弓兵再次張弓搭箭。恩佐依靠弓弦繃緊的響聲判斷弓兵射箭的速度,計算自己是否有時間在他們兩次放箭的間隙刺殺子爵。
  就在這時,女神像突然發出了石料崩裂的響聲!
  或許是由於年久失修,或許是因為被弓箭擊中,或許兩個原因皆有,那尊黑色的神像竟在這一刻攔腰斷裂!婦人形象的雕像上半身向前方傾倒,而它的下方正好是蹲在地上的德.朗紹古子爵!
  子爵千算萬算,卻完全沒算到這等變故,呆呆地望著上空。
  月光將女神像的影子投在他身上。
  影子越來越大,越來越濃重。
  子爵漆黑的眼瞳中倒映出神像慈悲雍容的面孔。
  ——轟!
  神像砸在子爵身上,激起浪濤般的塵埃。恩佐以手臂護住臉孔,不慎吸入些許浮塵,咳嗆起來。他一邊咳嗽一邊支起膝蓋。身上落滿碎石和塵埃,卻奇蹟般毫髮無損。神像橫在地上,斷裂成好幾塊碎片,其中最大的一塊碎片下露出子爵的兩條腿。血液混著腦漿從石塊下流出。任何人見了這幅慘象都明白,子爵不可能有生還的希望了。
  「發生……發生了什麼事?」
  「神像把大人砸死了!」
  「胡說!大人有龍神護佑,怎麼可能會死!」
  士兵們被眼前一幕驚呆,面面相覷,莫衷一是,一時間居然沒有一個人敢上前查探。那名纖細的吟遊詩人彷彿某種絕天隔海的屏障,讓他們不敢越雷池一步!
  「這一定是神罰……」有個微弱的聲音自隊伍中響起,「大人不信古神,褻瀆古蹟,遭到神罰了!」
  說話的士兵立刻被同伴揪了出來。他是個年輕人,大概還不滿二十歲,臉上長滿雀斑。
  「胡扯八道!什麼神罰!簡直妖言惑眾!」
  「古神是異族的偽神,唯有龍神才是真神!」
年輕士兵瑟瑟發抖,看起來快尿褲子了。「那是古神的神像啊!一直好好的,怎麼突然倒了呢?一定是諸神降下的懲罰!」他抱住腦袋,歇斯底里地狂叫起來,嘴裡喊著旁人聽不懂的祈禱語,衝出大廳。沒跑幾步,他背後便中了一箭,踉踉蹌蹌地倒下。
  一名弓兵冷著臉放下手中的弓。
  「愣著幹什麼!殺了那兩個刺客,營救大人!」他從箭囊裡抽出一支箭,搭在弓上。周圍的士兵重整隊形,準備圍攻雷希和恩佐。但是瞎子也能看出,隊伍中有些人臉色明顯不對,彷彿在畏懼著什麼,持劍的手顫抖不已,鬥志全喪。
  廳堂中,倒塌的黑色女神像依舊面帶寬容和善的微笑,而仍然屹立的白色神像冷若冰霜,淡漠地俯瞰著人類之間的鬥爭。
  
  「好像有點不對勁……」
  安托萬鑽進子爵一夥人挖出的地道,對從裡面探出腦袋的朱利亞諾說:「守衛人數好像變少了……」
  他們安置了學者的遺體,帶著從死去士兵身上繳獲的武器,返回上層關押人質的石室。中途沒有碰見巨蜘蛛,也沒遇上其他士兵,一路安全返回。現在他們正潛伏在那塊封住通道的石板邊,商量該怎麼偷襲守衛,解救人質。
  從石板到石室門口是一條筆直的傾斜通道,每隔一段都有煉金燈球照亮,偷襲太困難了。幸好他們所在的位置剛巧位於坡道末端,不會被守衛看見,當然了,他們也看不見守衛。安托萬自告奮勇,潛過去查探,沒一會兒就跑了回來。
  「只剩下兩個人了。」安托萬竪起兩根手指,詭秘地說,「我記得咱們離開時,還有好多個人守著呢。」
  「會不會正好是換班的時候?」
  「有可能。我們乾脆趁這機會殺上去吧!」
  朱利亞諾想了想,覺得這機會再好不過了。對手是兩個人,他們也是兩個人,就算不偷襲,而是光明正大地戰鬥,他們也不見得會輸。幹掉那兩個守衛,他們就能向外探索,同恩佐、雷希他們會合,或是在石室中布下陷阱,等換班的守衛一到,來個甕中捉鱉。
  「說的對,我們走!」朱利亞諾爬出地道,拂去頭髮上的泥塊塵土。安托萬自信滿滿,看上去迫不及待大顯身手,沒等朱利亞諾準備好,就拔出長劍,高高舉起,風馳電掣地衝向那兩個守衛。
  朱利亞諾根本來不及制止他!就這麼直接衝過去,太亂來了!但是仔細一想,似乎也沒別的好方法,只能速戰速決。
  他拔劍跟在安托萬身後。通道中沒有任何障礙物,少年劍客衝鋒的動靜又那麼大,他們立刻就被發現了。不知是安托萬氣勢逼人,還是敵人缺乏經驗,兩名守衛竟然嚇得呆立當場,動也不動,錯過了阻擋安托萬的最好時機。眨眼間,少年劍客便以極快速度飛奔至他們面前,雙手握住劍柄,奮力揮出。一名守衛出劍格擋,卻不敵安托萬的力量和他衝鋒的慣性,佩劍竟被擊落!安托萬停不下來,衝過他身邊好一段才慢慢減速。
  另一名守衛連忙擺出保護同伴的架勢,但朱利亞諾隨後便到。兩劍相撞,衝擊力震得朱利亞諾虎口發麻。那名守衛看起來比他好不到哪去。年輕的刺客學徒咬緊牙關,接連幾次揮砍,令守衛應接不暇。安托萬這時終於回頭,他的對手也撿回了長劍。兩人武器相撞,抵到護手處,互相比拚力氣,腳下步履騰挪,調換了位置。安托萬背後撞上個人,他側過頭餘光一瞄,才發現是朱利亞諾。後者向他點點頭,兩人背靠著背,劍鋒對外,以驚人的默契輪換同兩個對手交鋒。難以想像這兩名只有一次共同禦敵經驗的年輕人居然會有如此綿密的配合,不知情者恐怕還會以為他們曾搭配訓練過很久呢!
  朱利亞諾蕩開襲來的攻擊,對手來不及回防,胸口露出巨大破綻。刺客學徒沒有任何猶豫,一劍刺出,「噗嗤」一聲,長劍沒入守衛胸口,依照恩佐的教導,這一擊避開了所有的肋骨,正中要害,穿透守衛的身體。
  溫熱的血液順著劍鋒淌到朱利亞諾手上,讓他吃了一驚。他連忙抽回劍,結果帶出更多的血液。守衛雙目圓瞪,難以置信地盯著自己胸前的血洞,雙膝一軟,跪了下去,接著身體一歪,癱倒在朱利亞諾腳下。
  刺客學徒渾身發抖,他手上的血還是熱的,心裡卻有一股股寒氣往外冒。他殺人了。這是他第一次殺人,對手是德.朗紹古子爵手下的衛兵。此時他才發現,這個死在自己劍下的人還很年輕,像他一樣年輕,或許才當兵沒多久,就這麼死在了遠離家鄉的地下遺跡中,死在一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敵人手上。朱利亞諾從未想過,奪取一條生命是這麼簡單的事,只需要一招簡簡單單的出劍動作,一個活生生的人便從出生走向了死亡,迎來一生中唯一的真實。
  這就是殺人的感覺。
  他渾身發冷。恩佐是怎麼做到殺了那麼多人還面不改色的?是不是像他一樣,習慣了殺戮,就再也不會覺得恐怖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