緘默紳士的法則(上),第三卷:尋龍者 之一

  一輛由兩匹馬所拉的貨車沿著邊境大道行進。正值秋日,天高雲淡,田野和遠山一片金紅,於是貨車似乎也不急著趕路了,放慢速度,好欣賞一路美景。

  駕車的是恩佐和朱利亞諾,兩人一身樸素的商人打扮,頭上扣著草帽。安托萬與雷希坐在貨車後面。少年劍客抱著他的寶劍,眼神警惕,四下張望。吟遊詩人抱著他的魯特琴,正彈著一首鄉間小調。此地遠離龐托城,估計衛兵是追不來了,他終於有機會施展才華,放縱自我。
  貨車上堆滿了雜貨:布匹、毛皮、食鹽、兩桶酒(安托萬和雷希就坐在酒桶上面)、孩子的玩具、女人的化妝品……這些貨物和貨車都是前不久在一處小鎮上低價買的。根據安托萬的說法,沿著邊境大道一直西行,就會到達「強盜」們盤踞的山頭,它名叫舍維尼翁。它的北邊就是安托萬的家鄉。旅人害怕匪盜,再也不敢靠近舍維尼翁山,許多商隊的貨物都堆積在附近的小鎮上,既然路途不通,無法前進,乾脆就在當地甩賣。所以恩佐得以用極低的價錢包下一位商人手裡所有的貨物和他的貨車。商人不但沒罵他趁火打劫,反而對他感恩戴德,握著緘默者的手老淚縱橫地表示貨物終於脫手,他總算能打道回府。其餘那些沒能賣掉貨物的商人一面嫉恨這位幸運的同行,一面詛咒恩佐一行人,暗自希望他們被強盜劫掠一空,賠個精光才好。
  然而他們並不知曉,這也正是恩佐所期望的。
  「『強盜』不但打劫財物,還會連旅人也一併劫走,村裡人都說,他們是為了向旅人的家屬勒索贖金。」安托萬說起自己的見聞,「最初我以為強盜貪財才會綁架人質。但是現在仔細想想,他們的目的不會這麼簡單。子爵一定害怕自己尋找地下遺跡的行動被過路旅客發現。以『強盜』的身分為掩護就方便多了。旅客害怕強盜,根本不會靠近舍維尼翁山。那些膽大的人都淪為子爵的階下囚。再加上他控制了領地內的軍隊……不過,『強盜』為何不直接把人殺了?那樣豈不是方便得多?」
  「想必子爵的探險一定很不順利。」恩佐說,「好幾個月過去,他肯定還沒有發現地下遺跡,否則早就有風聲了。養這麼一大批人,處處都需要物資和錢財,所以他們能搶則搶,搶來的財物都會變成他們的給養。這正給了我們機會。我們扮作商人向舍維尼翁山去,等著『強盜』來打劫,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混進他們的老巢了。」
  當然了,這四個人扮作商人,能否騙過「強盜」的眼睛,還是個問題。恩佐演技高超,換身衣服就從神秘的刺客變成了敢於冒險的投機者。朱利亞諾扮成他的學徒,只要他不亂說話,也能以假亂真。安托萬和雷希則沒有一點像商人。安托萬眼神率直,一臉正氣凜然,走起路來鏗鏘有力,與其說是做生意的,更像是當兵的。至於雷希……就算是乞丐沾滿污泥的破衣爛衫,也無法遮擋他出眾的氣質。因此恩佐想了個折衷的辦法,讓安托萬扮成他們專門僱來抵擋劫匪的保鏢。雷希則假裝是碰巧搭車的吟遊詩人,除此以外,也想不出什麼合適他的身分了。
  
  四人清早出發,一路走走停停,下午時終於接近舍維尼翁山。極目遠眺,山峰間隱約露出一道灰色的輪廓,迥異於天然岩石,明顯是人造建築。
  恩佐用馬鞭指著那道灰色輪廓:「那就是舍維尼翁山上的要塞廢墟嗎?」
  安托萬伸長脖子,眯起眼睛,望了好一會兒方才確認:「沒錯!就是它!」
  「廢墟已經被『強盜』們占據了。我們能看見它,他們肯定也能看見我們。」恩佐調轉馬鞭方向,指向前方一片樹林,「如果我是強盜,我一定會在那片林子裡設伏。」
  朱利亞諾頓時緊張起來。他們馬上就要接觸到敵人,接觸到目標了。之前逃離龐托城的戰鬥只能算小打小鬧,現在終於要來真的了。他會面臨真正的戰鬥,甚至會殺人!不,他必須殺人!這就是他學習緘默者藝術的目的!他不由緊緊握住藏在斗篷下的短劍,掌心的汗幾乎將纏在劍柄上的皮革浸濕。他偷偷用眼角瞟向恩佐,見刺客一臉淡定,他也稍微放心了一些。
  恩佐一隻手鬆開韁繩,碰了碰朱利亞諾的手腕。
  「別緊張。」他湊到學徒身邊耳語道,「假如林子裡真有伏兵,你的樣子反而會暴露我們。」
  朱利亞諾吞下一口口水:「我該怎麼辦?」
  「別忘了,我們現在可是鋌而走險的投機商人。『強盜』出現的話,裝模作樣抵抗兩下就是了。別真的去跟他們搏鬥。我們的目的僅僅是『被抓』而已。」
  說著,他駕車駛向小樹林,假裝一副全然不知彼處可能設有埋伏的表情。朱利亞諾左思右想,不知該如何表現,乾脆垂下頭,不讓任何人瞧見自己的臉。
  「雷希,您現在離開還來得及。」恩佐略帶戲謔地說,「您和德.朗紹古子爵沒有深仇大恨,只是機緣巧合而被牽扯進來罷了。現在離開還為時不晚。」
  「我倒是很想跟各位一道。」詩人說,「年輕英雄大戰邪惡貴族,探尋神秘的地下寶藏,這個題材不錯,我想以此寫一首歌。」
  「待會兒打起架來,刀劍無眼,您受傷了怎麼辦?」
  「我會躲好的。」
  朱利亞諾嘆了口氣。他都不在意安托萬那回事了,恩佐怎麼還不肯放過雷希呢?
  馬車駛入林中,周圍光線頓時暗了下來。方才還美不勝收的山坡和樹林,此刻卻變得陰森詭譎、危機四伏。就連拉車的兩匹馬也感到不安,剛進林子就不肯再前進了,原地跺蹄子、噴響鼻,恩佐吆喝了好幾次,才不情不願地繼續往前走。
  倘若朱利亞諾仍是從前那個過慣了奢靡生活的大少爺,一定無法察覺身旁的異動。然而他已經是一名緘默者學徒了,經過鍛鍊的感官告訴他,恩佐所言不虛,林子裡果然設有埋伏。他雖然不能像恩佐一樣僅憑聽力就能判斷對方的人數,但也能大致估計出數量。對方至少有六個人,或者更多。他能聽見衣料摩擦樹梢的細微響動,靴子踩在落葉上的弱小聲音,還有張弓搭箭時弓弦繃緊的一聲鳴動。
  ——來了!
  一支箭穿過紛紛秋葉,釘在馬匹前方,箭尾的羽毛猶在震顫不止。馬兒受了驚,人立起來,發出長長的哀鳴。恩佐揮舞馬鞭,試圖讓馬兒冷靜下來。這時第二支箭來了,只聽見一聲破空的鳴響,羽箭釘在馬車的車輪上。
  就算傻瓜也能看出他們遭遇了劫匪!安托萬跳下馬車,拔劍出鞘。第三支箭便朝著他飛去!他望向上空,深色的瞳子裡映出箭簇上的凜凜光輝。他不假思索地揮劍,將飛來的箭支劈成兩截!
  「有劫匪!」他高喊,「你們快躲好,我來對付他們!」這是恩佐事先教他的,他扮演的是護衛貨車的保鏢。
  「絕不能把貨物交出去!我們一起抵擋他們!」朱利亞諾說。這也是事先排演好的台詞。
  「投機商人」和他的學徒也拔出隨身武器。吟遊詩人毫無參戰的意思,抱著魯特琴,慢吞吞地鑽到貨車底下。
  三個有武器的人以貨車為盾牌,躲避飛來的箭支。朱利亞諾原以為敵人會先射死馬,但轉念一想,馬匹是貴重的資源,他們應該不會如此浪費。
  弓箭已經壓制不住他們了。數個灰黑色的身影從樹幹後鑽出,亮出寒光閃閃的兵器。安托萬當先跳出來,大喝一聲,揮舞長劍迎向敵人。朱利亞諾從貨車後冒出頭,被恩佐一把按下去。刺客背靠貨車,聲情並茂地叫道:「別去!傻瓜!他們人數那麼多,你不是對手!」
  這句話助長了匪徒的囂張氣焰。安托萬被三個身披灰色斗篷的人團團圍住,刀光劍影,應接不暇。又有四個灰衣人從兩邊包抄貨車,這下「商人」和學徒都沒有退路了。
  「我們投降!投降!」恩佐繼續發揮他過剩的演藝熱情,丟下武器,雙手抱頭。朱利亞諾有樣學樣。
  「安托萬,別打了!保住小命要緊!」
  少年劍客被他喊得一愣,圍攻他的灰衣人趁勢而上,一人擊落他的武器,另外兩人從背後撲倒他,將他雙手反剪背後。
  一場戰鬥不到三分鐘就結束了。
  「把他們押走!」一個頭領模樣的灰衣人指揮其餘人道,「貨物送回寨子,人就和以前那些囚犯關在一起!」
  灰衣人們脫下兜帽,有的去安撫馬匹,有的去清點貨物,有的將投降者捆起來押走,整套流程駕輕就熟,看來已經操練過不少回。他們的灰色斗篷下露出精良的甲胄和兵器,背後的長弓也是用上好的木頭製成的。這哪裡是山野強盜的打扮?他們的裝備無聲地證實了恩佐的猜測:所謂「強盜」,果然是德.朗紹古子爵的人馬假扮的。如果子爵稍微注意一些,就應該讓手下穿得雜亂無章,以免露餡。想來那位大人要麼是沒想到這一點,要麼是壓根不在意吧。
  貨車被移走了,雷希慢吞吞地爬出來。
  「別殺我。」他鎮定自若地撣去衣衫上的塵土和落葉,「我投降,我是個吟遊詩人,剛好搭車而已,跟他們不是一夥的,放了我吧。」
  他的語氣根本不像在求饒。如果朱利亞諾的雙手沒有被捆起來,他一定會抱著頭痛苦地在地上打滾,為雷希尷尬的演技而捶胸頓足。
  「強盜」們面面相覷。
  「吟遊詩人?」一個人向頭領模樣的灰衣人說,「那個學者快不行了,讓吟遊詩人頂替他吧?反正都是搞文化的,我覺得差不多。」
  頭領瞪他一眼:「差遠了!這事由大人決定,哪裡輪得到你插嘴!把那個詩人拿下,一併押走!」  
  
  一行四人被蒙上雙眼,押往舍維尼翁山。由於視覺被剝奪,朱利亞諾僅能憑聽覺和嗅覺判斷周圍的環境。他能聞到秋草和泥土的芳香逐漸遠去,婉轉悅耳的鳥叫蟲鳴再也聽不見,隨之而來的是汗水和皮革混合的臭味,敲擊鋼鐵的叮噹響聲,馬兒的嘶鳴,人類的絮語,刀劍碰撞盔甲的脆音,木門開啟又關閉的刺耳噪聲,鐵鍊拖曳的刮擦聲。
  鮮血和恐懼的味道。
  他倒抽一口冷氣,那股難以言喻的複雜氣味湧進他肺中,讓他禁不住咳嗆起來。蒙眼的布被揭去了,迎面而來的是奪目的火光。朱利亞諾閉上刺痛的雙眼,眼角溢出生理性的淚水,饒是如此,眼皮上彷彿還浮動著金色的殘影。
  有人解開他手腕上的束縛,推了他一把。他步履不穩,跌進一個寬厚而熟悉的懷抱中。他試著睜開眼睛,在一片炫目的斑點中模糊地看見了恩佐的臉。過了片刻,他的視力恢復了,才看清自己身處於一座寬闊的石廳中,想必是牢房。剛才差點晃瞎他眼睛的是鑲嵌於牆上的火把。他們四個人都被關了進來。恩佐抱著他,安托萬和雷希坐在一旁。此外,牢房中還有其他人。
  十幾個商人或有農民打扮的人瑟縮在石廳角落。朱利亞諾等人被押進石廳時,一名穿著時髦的中年男子撲向負責押送的灰衣人,哀求道:「行行好吧,先生!我願意付贖金!你們要多少我都願意給!請放了我吧!」
  灰衣人一腳踢中他面門:「現在願意付贖金啦?早幹什麼去了!等著吧,還沒輪到你呢!」
  中年男子捂住流血的鼻子,像條喪家犬似的趴在地上,恨不得去舔灰衣人的靴子。灰衣人卻嫌惡地踹開他,將一群囚徒留在石廳中,魚貫離去。石廳大門重重關上,揚起一陣灰塵。塵埃落定後,安托萬關切地跪在中年男子身邊,扶起他:「您沒事吧?」
  男子啐了口帶血的吐沫,一把推開他,不但不感激,反而怪笑一聲:「哈,你還是留著力氣關心你自己吧!這時節還敢上舍維尼翁山,我看你們是活膩味了!」說完,他蹣跚地回到自己的角落,蜷成一團,任誰叫他也不搭理。
  安托萬望了同伴一眼,莫名其妙地聳聳肩。
  石廳中的人們約莫都是被「強盜」擄來的過路旅客,個個臉色灰敗,眼神戒備,無人肯與新來的幾位「室友」說話。朱利亞諾同情地想,他們一定受過不少折磨,否則斷然不會變成這般模樣。
  「安托萬……?」人群中傳出一個嘶啞而微弱的聲音,「是你嗎?安托萬?」
  安托萬像警覺的獵犬竪起耳朵,搜尋聲音的主人:「是誰?」他轉向牆角的人們,努力辨別了一會兒,接著驚喜地喊道:「格呂莫先生?是您?」
  一個瘦弱的身影從眾多囚徒中站了起來。那是個四五十歲的男子,頭髮中摻著銀白,滿臉鬍渣,眼窩凹陷,眼球上布滿血絲,彷彿已經很多天沒好好睡過了。他踉蹌地向安托萬走了幾步,少年劍客連忙迎上去,扶他坐下。
  「格呂莫先生,沒想到會在這兒見到您,您也是被強盜擄來的?」
  格呂莫虛弱地點點頭,轉動無神的眼睛,望著少年劍客的三位同伴,卻似乎什麼也沒看進去。安托萬向三位同伴解釋道:「這是格呂莫先生,一位行商,常到我們村裡來。他已經好長一段時間沒出現了,我原本以為是因為路上匪盜猖獗,他不敢來,沒想到是被抓了……」
  安托萬脫下自己的衣服,疊成一個小枕頭,讓格呂莫枕著它躺在地上。
  恩佐好奇地走過來,半跪在行商身旁,凝視他無神的雙眼。「格呂莫先生,我叫恩佐,是安托萬的朋友。您被抓有多久了?」
  格呂莫茫然地看著他:「我不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
  「果月十二日。」
  「我是花月中旬被抓的,算來有四個多月了吧……這監牢裡不辨日月,那些強盜從不按時給我們三餐,所以也無從計算時間,除非有新囚犯進來,否則我們連日期都不知道……」
  恩佐又問:「每個人都被強盜勒索贖金了嗎?」
  「不是……只有幾個看上去最有錢的商人。他們中有的不願付錢,就遭到毒打虐待……」說著,格呂莫瞟向之前那個哀求灰衣人的男子,「有的人被帶走了,再也沒回來過,不知是被家人贖走了,還是被害了……」
  「您能否告訴我,強盜囚禁的俘虜總共有多少人?」他環顧四周,「都在這兒嗎?」
  格呂莫點點頭,又搖搖頭:「我不知道,我猜應該都在這兒了,不過就算還有別的監牢,我也不清楚……」
  他頓了頓,忽然抓住安托萬的袖子。「對了!還有一個人!」他說,「是一個學者,從阿刻敦大學來的,強盜似乎要他幫忙做什麼事,把他帶走了,不知他是死是活。」
  之前在樹林裡,有個灰衣人也提過「學者」二字,還說他「不行了」,要雷希去「頂替」他。朱利亞諾心想,「強盜」要學者做什麼?總不會是為了做研究吧!這也太可笑了,尋找古代寶藏的「強盜」怎麼會和大學學者扯上關係……朱利亞諾腦中驀然靈光一現。對啊,研究!子爵一黨的目標是地下的古代遺跡,學者或許正是研究這方面的專家!
  恩佐快速瞥了雷希一下,安撫行商道:「我知道了,您歇息吧。」
  格呂莫睡下了。安托萬將刺客拉到一旁,壓低聲音:「先生,您瞧見了,這兒還有這麼多無辜的人。光幹掉子爵可不夠,我非得把他們都救出去不可!」
  他一臉熱切,顯然是期望恩佐幫忙。刺客不置可否:「殺人容易,救人就難了。」
  「我見識過您的智慧和身手,您一定有辦法!求您了,您不能見死不救!」
  恩佐嘆息一聲:「還是得先見到子爵。只要拿下他,其他一切都好說……可是有什麼辦法呢……」
  原本正襟危坐的雷希「呼啦」一聲站起來,白袍和白髮隨著他的動作飄舞不止,室內靜滯的空氣也因他而開始流動。他走向石室大門,經過恩佐身邊時,遞給後者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恩佐心領神會,拍拍安托萬的肩膀:「有辦法了。」
  「什麼!您把話說清楚啊!」
  恩佐叫來朱利亞諾,捏了捏他的臉。「我們離開一陣,你留在這裡,隨機應變。」
  「你要走?」朱利亞諾心中駭然,「你去哪兒?去幹什麼?為什麼不帶著我?」
  「當然是去該去的地方,做該做的事。」
  「你是說你要去……」
  ——刺殺德.朗紹古子爵?
  恩佐緊緊握住朱利亞諾的手,手掌貼著他的手掌。年輕學徒望著他俊朗的臉龐,心中從未這般惶惑。恩佐要離開我了。他心想。沒有恩佐,我該怎麼辦?我一個人什麼都辦不到……
  雷希敲打石門:「開門!我有話要說!」
  門外傳來模模糊糊的咒罵:「媽的,吵什麼!」
  不一會兒,石門開了條小縫。雷希透過門縫對外面的看守說:「我是個吟遊詩人,我熟知各地的歷史與傳說,我知道你們的『大人』想要什麼。」
  門開得更大了。
  「你……知道?」看守驚疑地問,「少胡說八道!你知道個屁!」
  「我當然知道。這座山,『舍維尼翁』,在古語裡它的意思是……」
  「好了好了!」看守嚷嚷著打斷他,像是害怕他把後半句話說完,「姑且讓你去見一見大人!要是你敢誆騙大人,」他故意擺弄腰間的佩劍,發出響亮的聲音,「要你好看!」
  雷希回頭招呼恩佐過去:「我要這個人做我的助手,他也一起去。」
  「從沒聽說過吟遊詩人還有助手!」
  雷希翹起唇角,露出一個諷刺的微笑:「別小看他,他可不簡單,說不定懂的比你們更多。再說,你們這麼多人,難道還怕我們兩個不成?」
  看守疑神疑鬼地打量他,做了個要他等待的手勢,回頭和其他看守絮絮叨叨說了些什麼,然後他與另兩名灰衣看守進入石室。一名看守粗魯地拽住雷希的雙臂,另外一名將恩佐從朱利亞諾身邊拖開。
  「走!我可警告你們,別耍花招!」
  恩佐放開朱利亞諾,臨走前,他回頭望了年輕學徒學徒一眼。不知是不是錯覺,朱利亞諾從他眼中看到了不捨。學徒右手緊握成拳,呆呆凝視著刺客,同他四目相接。直到石門關閉,遮斷兩人的視線時,他才緩緩打開手掌。
  他的手上躺著真實與虛飾之神的黃金聖徽。
  
  朱利亞諾背靠石壁,緩緩坐到地上。角落的俘虜們起初疑慮滿滿地盯著他不放,時間久了,便對他失去興趣。朱利亞諾對他們也不甚在乎。他將恩佐的聖徽掛在脖子上,塞進衣服裡,貼身放著。聖徽彷彿蘊含著某種奇妙的威力,竟不會被他的體溫所溫暖,不論放了多久,那塊金屬始終冷冰冰的,讓朱利亞諾聯想起恩佐。曾有多少個夜晚,恩佐摟著他,冰涼的手指撫上他火熱的胸膛,不但沒將他冷卻,反而讓他熱得更加難耐。戴著這枚聖徽,就如同恩佐仍與他在一起一般。
  安托萬坐在格呂莫身邊,對他噓寒問暖,將行商照顧得無微不至。原本由於恩佐的態度,朱利亞諾對安托萬並無好感,然而同行一路,他漸漸覺出了少年劍客身上的可愛之處。何況他實在沒有什麼理由嫉恨安托萬。這位淳樸的鄉下青年雖然出身卑微,劍法卻比身為貴族的朱利亞諾更好。他的劍法就是恩佐推崇的那種「穩紮穩打式」,沒有一分一毫的花哨之處,招招式式都穩健牢靠、精確犀利。安托萬在旅途中依舊保持著每天練劍的習慣。有一回被恩佐瞧見了,刺客看得出神,最後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幸好他是我們這邊的。」
  現在應該已經是晚上了吧。朱利亞諾心想。角落的俘虜們大多睡去了(不過他們睡與不睡並沒有太大區別),安托萬仍舊坐著,卻在打瞌睡,腦袋一點一點。朱利亞諾睡意全無。他胸前的聖徽過於冰冷,簡直讓他懷疑那不是太冷,而是太燙。
  石門轟然作響。
  兩名灰衣人大步走進來,個個武裝到了牙齒。這次不同尋常的拜訪猶如一顆石子投進死寂的池塘,使安靜的石室漾起恐懼的竊竊私語。
  其中一名灰衣人環顧四周,像聞到了什麼臭氣似的扭過頭。另一名灰衣人傲慢地說道:「這裡有沒有人懂醫術?」
  俘虜們茫然地望著他,似乎沒聽懂他的意思。灰衣人不耐煩了,提高聲音,又問了一遍:「有沒有懂醫術的人?」
  朱利亞諾的大腦迅速運轉起來。灰衣人們正在尋找醫者,說明有人受了傷或是生了病,亟需治療。醫生有機會離開這座石頭監牢!雖然肯定會處於灰衣人的監控之下,但總比困於囚籠好得多!他不能白白等著恩佐行動,將所有希望寄託在對方身上,他必須抓住這個稍縱即逝的機會!只要能脫困,他可以做很多很多事,他能幫上恩佐的忙!
  「我略懂草藥學。」朱利亞諾暗暗要求自己冷靜,站起身。
  說話的那名灰衣人上下打量他,像在評估他是否可靠。末了,灰衣人揮揮手,「跟我們走。」
  朱利亞諾下意識地摸了摸胸口,一觸到聖徽堅硬的外形,緊張的心緒頓時放鬆不少。他走向灰衣人,背後突然傳來一陣窸窣聲。
  「我、我也懂!」安托萬叫道,手忙腳亂地爬起來,「我會接骨,會包紮,還有給牲畜接生的經驗!」
  第一名灰衣人「噗嗤」一笑,發覺自己失態了,連忙低頭捂嘴。第二名灰衣人惱火地抿起嘴唇,按住劍柄,就算他怒揍安托萬一頓,旁人也不會覺得奇怪。他的同伴阻止了他:「讓這小子一起來吧,也許真能派上用場。」
  安托萬得到許可,立馬像條興高采烈的小尾巴一樣黏到朱利亞諾身後。兩人跟隨士兵離開石室,外面的看守拿起鐐銬和蒙眼布,朝他們逼近,然而提人的灰衣士兵卻擺擺手,表示不用,說:「帶他們去『下面』。」聽見這話,看守便放下了手中的傢伙,同情地目送他們離去。
  「『下面』是什麼地方?」朱利亞諾問。那個一直沒說話的士兵在前面帶路,脾氣不佳的士兵殿後,兩名囚犯夾在中間。
  「少廢話!醫生可不需要舌頭!」後面的士兵說。
  朱利亞諾於是不再問東問西。他的嘴巴閉上了,眼睛卻睜得更大,貪婪地將周圍一切盡收眼底,生怕漏過任何一處細節。
  他們位於一座石製建築內部,也可能身處洞穴內部,充當牢房的石室前有一條寬闊的通道,兩旁的牆壁上嵌著煉金燈球。通道四四方方,顯然不是天然形成的,但朱利亞諾卻找不出石料的接縫。他們所處的空間像是被絕世的能工巧匠在一塊完整的岩石中雕琢而成。「洞穴內部」的可能性又多了幾分。
  通道在石室門前分為左右兩條,士兵押著囚犯進入左側那條。通道乍看之下水平筆直,然而朱利亞諾受過嚴格的緘默者訓練,能察覺腳下細微的坡度變化。通道是通往下方的,假如有人在地上放一枚玻璃球,球體會滾向他們的前方。
  這條通道的牆壁上每隔五步便鑲嵌著一顆煉金燈球,當他們走近,燈球自動亮起,走遠後,背後的冷光便會熄滅。看來燈球上附了感應法術。朱利亞諾無法想像德.朗紹古子爵會自帶這麼多煉金燈球,更不覺得子爵會請秘術師在燈球上附著魔法。他只能推斷,燈球是本來就鑲嵌在牆壁上。它們出自古代工匠大師之手,歷經數千年時光洗練,其上的法術仍未失效。
  這兒果真是一座遠古遺跡。他們正往地下去。「下面」有什麼呢?古代矮人族的都市?堆積成山的金銀珠寶?抑或不為人知的致命危險?
  朱利亞諾忍不住又碰了碰胸前的聖徽。有那麼一瞬間——年輕學徒認為是自己過於緊張而產生了錯覺——聖徽震動了一下。
  他的心臟也隨之猛然一跳。
  領路的士兵驟然停步。朱利亞諾差點撞上他的後背。
  前面沒路了。
  一塊光滑的石板封住通道,阻斷了前路。想來古人不會無聊得建造一條宏偉的死胡同以打發時間,所以應當是有人啟動了某種機關,或是施展巫術,放下這塊石板來切斷通道。雷希曾說起過古神紀元的歷史,當龍族的戰爭摧毀了地上地下的文明後,倖存者們乘上諸神派遣的「黑鶴之舟」,告別故土。或許這塊石板就是他們撤離時放下的吧。
  當然了,區區一塊石板怎麼可能阻擋德.朗紹古子爵求索的道路。通道右側靠近石板的地方開了個大洞,挖出一條通往下方的狹道,只容一人通過。它的做工是如此粗糙,與規整精美的遺跡通道相比,簡直就像孩童堆砌的小泥房之於梵內薩大神殿。領路的士兵稍稍一偏頭,意思是讓朱利亞諾和安托萬先行。朱利亞諾表面不動聲色,內心卻暗自冷笑。算你謹慎。他心想。在那樣狹窄的通道裡,我走在你背後,有一千次機會能置你於死地。
  朱利亞諾鑽進子爵一黨挖出的地道。安托萬不安地跟在他身後,大氣也不敢出。兩名士兵走在最後。要是前方遇險,先遭殃的肯定是兩名俘虜。
  地道低矮,朱利亞諾不得不彎腰前進。越到前方越狹窄逼仄,最後,年輕學徒不得不手腳並用,幾乎是匍匐前進了。地道中沒有照明,朱利亞諾眼前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背後的士兵不斷厲聲催促,他只能摸黑前進。幸好中途沒有岔路。爬了不知多久,前方出現些許亮光,繼續前進,眼前便豁然開朗。地道盡頭是一處方方正正的石室,天花板上嵌著一顆大型煉金燈球,與監禁俘虜的臨時牢房頗為相似,只不過這間石室中央建有一座通往地下的樓梯。
  樓梯周圍躺了一圈死蜘蛛。
  每一隻蜘蛛都約莫有山羊那麼大。隨處可見被削斷的毛茸茸的斷肢。一隻巨蜘蛛被開膛破肚,傷口外翻,流出大量黏稠的黃色體液,積了一地。另一隻巨蜘蛛死寂的眼球上映著煉金燈球的冷光,彷彿仍然活著。令人作嘔的腥臭的味道瀰漫在空氣中。
  安托萬扶著牆默默吐了。朱利亞諾捂著嘴,胃裡翻江倒海,若不是受過訓,他早就去和安托萬作伴了。
  兩名士兵對眼前的噁心景色習以為常。「快走!」一人催促道,「別看那些死東西不就行了!」
  安托萬將前一頓飯吐得一乾二淨,虛弱地問道:「這些到底是什麼?蜘蛛怎麼可能長到這麼大?」
  「誰知道!牠們好像一直生活在下面!」士兵衝著一具屍體啐了一口,「該遭瘟疫的鬼玩意!別碰牠們,這些蜘蛛有毒!被咬一口就會渾身潰爛而死!」
  難怪囚牢的看守一聽說他們要去「下面」,就放棄了給他們戴上鐐銬眼罩的念頭。「下面」生活著劇毒巨型蜘蛛,倘若真的遇上,必須留給他們搏鬥(或者說逃命)的機會。
  「怕了?」士兵冷笑,「怕就滾回去!」
  安托萬瞧瞧朱利亞諾,又瞧瞧滿地的蜘蛛屍體,膽怯地往同伴身邊靠了靠。「我……我才不怕呢……」他嘴硬道,「就是……怪噁心的。」
  「那還不快走!」士兵吼道。
  朱利亞諾摸了摸聖徽,鼓起勇氣穿過滿地死蜘蛛,走向石室中央的樓梯。他其實怕得要死。一百個全副武裝的敵人還好說,但是一百個巨型怪異毒蜘蛛?他不怕人類,卻害怕這些怪物。恩佐從沒教過他怎麼對付怪物。話說回來,即便是智慧淵博的緘默者,也未必見過這等生物吧。
  距離樓梯還有五步左右,空氣中的腥臭味越來越濃厚。朱利亞諾恨不得飛奔過去,早日脫離這噩夢般的景象。就在此時,有什麼東西勾住了他的腳。
  一股惡寒從朱利亞諾腳底升起,一路攀升至頭頂。他下意識地後退,勾住他腳踝的東西反而纏得更緊!
  「蜘蛛!」背後傳來安托萬的尖叫。
  一隻八腳朝天的死蜘蛛被頂得滾向旁邊,屍體下爬出另一隻蜘蛛。勾住朱利亞諾腳踝的就是牠吐出的白絲!這怪物竟然懂得利用同類的屍體掩藏自己!
  「退後!」士兵推開安托萬,拔劍砍向蜘蛛。那怪物迅捷地移動八條毛茸茸的腿,靈巧地避開攻擊。士兵調轉劍鋒,斬斷蛛絲,朱利亞諾得以脫困,跌跌撞撞躲到後方。安托萬趁機抱住他的腰,將他拖離前線。
  「噁心東西!怎麼殺都殺不完!」
  兩名士兵一左一右夾擊那怪物。蜘蛛八條腿移動的動作快得令人眼花繚亂,每條腿末端都長著銳利的尖刺,連鋼鐵都斬不斷,等於擁有八件武器!蜘蛛靈敏地調轉身體,腹部後方噴出一股白色蛛絲,纏住一名士兵的身體,嘴巴同時吐出一道暗綠色的液體,前方的士兵躲閃不及,右臂濺上了些許毒液。裸露在外的皮膚一接觸毒液,瞬間發黑潰爛。士兵再也握不住劍,抓著自己的手臂慘叫連連。
  蜘蛛旋即轉向另一個對手——被牠用蛛絲纏住的士兵。牠抬起鋒利的蛛腿,刺穿士兵的胸膛!士兵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身體便陸續被數條蛛腿貫穿。蜘蛛踩踏著他的屍體,窸窸窣窣地爬向驚恐萬分的安托萬和朱利亞諾。
  ——我絕不能死在這兒!
  朱利亞諾一肘撞開發愣的安托萬,側向一滾,躲開從天而降的蛛腿鋒刃,落到被刺死的士兵身邊,抓起他的武器。安托萬總算回了神。當朱利亞諾同蜘蛛周旋的時候,他奔向那名中了蜘蛛毒液的士兵,撿起對方的武器,朝蜘蛛後腿一劈。鋼鐵擊中尖刺,居然擦出耀眼的火花!蜘蛛被他的攻擊所吸引,將注意力轉向他。
  朱利亞諾趁機滑進蜘蛛肚子下方。恩佐曾告訴過他,世上所有的生物,只要是活著的,就必然有其弱點。動物的弱點通常是眼睛和腹部。劇毒巨蜘蛛雖然個頭大了點,但身體構造想必和普通蜘蛛差不多。如果牠有弱點,那一定是在腹部!
  安托萬從沒和朱利亞諾真正並肩作戰過,此刻卻格外有默契。他蹬上牆壁,借助反作用力躍上蜘蛛後背,一劍插進怪物的眼球中。巨蜘蛛發出「滋滋」的叫聲,狂亂地搖擺身體,企圖將安托萬甩下去。與此同時,朱利亞諾刺中蜘蛛柔軟的腹部,牠扭動身軀的動作剛好擴大了傷口。腥臭的體液像噴泉一樣自傷口噴出,濺了朱利亞諾一身,他幾乎被那股令人作嘔的味道熏得暈過去!
  蜘蛛掙扎了沒一會兒,便「滋滋」叫著倒下了,八條銳利的長腿在空中亂蹬,不多時就徹底停止了動作。安托萬從蜘蛛背上滑下去,將朱利亞諾從黏稠滑膩的液體中拯救出來。年輕學徒滿身都是蜘蛛噁心的體液。他從沒這麼嫌棄過自己,好想找個地方洗洗澡,換身乾淨衣服,可惜客觀條件不允許他這麼做。
  那個中毒的士兵趴在地上一動不動,臉色發黑,已經身亡。朱利亞諾顧不上敬重死者,脫下自己濕答答的衣服,換上士兵的灰衣。當然,有可能沾有毒液的布料,他碰都沒碰,讓安托萬把那只袖子直接撕掉了。
  兩個負責押送的士兵竟然命喪毒蜘蛛之手。朱利亞諾從未想過自由來得如此突然。不過他寧可不要這種「自由」。被人類看管著,總比面對一群不知藏身何處的毒蜘蛛好得多。
  「我們要回去嗎?」安托萬望著石室牆上的洞,「我們現在有武器了,也許能救出那些被困者。」
  朱利亞諾搖搖頭:「不,我們往下走。」
  「往下?」安托萬一驚一乍,「下面說不定有更多的蜘蛛!」
  「那兩個士兵既然需要醫者到下面去,說明下面肯定有傷患。何不下去看看呢?假如是德.朗紹古子爵的人,那算他們活該,我們就不管了。假如是被綁架的無辜者,我們總不能見死不救吧。」
  安托萬恍然大悟:「你說的對!我都忘記這茬了!快走吧!耽誤患者傷情就不妙了!」
  他從蜘蛛屍體上拔出兩把劍,用死去士兵的衣物擦去劍上的液體。兩人帶著武器,不禁有了底氣。他們沿著石室中央的樓梯往地下深處行去。樓梯盤旋而下,每走一段便會見到蜘蛛屍體或是殘肢斷臂,有時還能看出牆壁上噴濺著人類的血液。德.朗紹古子爵的手下與巨蜘蛛之間一定展開過殊死搏鬥。下面到底有什麼,值得他們如此前仆後繼?
  根據朱利亞諾的計算,他們總共下行了約莫一輪,樓梯到此便戛然而止,前方連接著又一間石室。但這間石室和上面那間死氣沉沉的大相逕庭,充滿了生活氣息:一摞又一摞書本沿牆壁壘放,地上散亂地擺放著鍋碗瓢盆,盤中盛放著燻肉和麵包,一堆衣物亂七八糟地塞在柳條筐裡。此外還有一張拼裝起來的矮桌,桌上放著筆記本、羊皮卷、炭筆、陀螺儀和幾塊碎石頭,顯然是做研究用的。矮桌對面的地板上鋪著一張獸皮,有個人裹著粗糙的毛毯,蜷在獸皮上,背對石室入口。他的對面則是一道拱門,可能是石室出口,不知通向何方。
  朱利亞諾同安托萬對視,彼此頷首。那個人想必就是「患者」了。年輕學徒心中打鼓,對此人的傷病全然沒有把握。他自稱懂得草藥學,其實只學了點毛皮,安托萬大概也僅會些三腳貓功夫,同真正的醫生遠不可相提並論。可是到了這種地步,他倆也只能硬著頭皮上了,實在不行,就把患者運到上面去。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