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因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而傻眼了,齊齊扭頭,目瞪口呆地望向門口。
一個被大雨淋得渾身濕透的人大步走進酒館。他一頭褐髮,年紀看上去不大,腰間配一把長劍,頭髮和衣服都在滴水,顯得狼狽不堪。年輕人顯然也被四面八方射來的視線嚇傻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這到底是詩人安排好的表演,還是一場單純的巧合?
過了半天,年輕人咕噥一聲「龐托城的人好熱情啊」,轉身掩上門。又過了幾秒鐘,詩人的琴聲再度響起,開始演唱下一個段落。眾人這才明白,年輕人恰到好處的闖入大概是個奇妙的巧合。酒館很快便恢復原狀,人們談話的談話,聽歌的聽歌,年輕人旋即就被遺忘了。
他甩了甩濕淋淋的頭髮,脫下滴水的斗篷,掛在臂彎上,四下打量。酒館幾乎坐滿,唯有角落的一張桌子邊只坐了兩個人,尚餘空位。年輕人露齒一笑,向那張未滿的桌子走去。他笑容開朗,一看便令人快活。
「兩位晚上好,」年輕人停在朱利亞諾和恩佐的桌邊,「這兒有人嗎?介意搭個夥嗎?」
朱利亞諾驚愕地張大嘴。什麼意思?這個年輕人要和他們拼桌?為什麼偏偏是他們?這是什麼陰謀嗎?
他下意識地要婉拒年輕人的要求,但恩佐比他快一步,抬起左手做出邀請的手勢:「當然不介意,請坐。」
年輕人將濕透的斗篷搭在椅背上,大大咧咧地落座。朱利亞諾像魚一樣瞪圓眼睛,無聲地要求恩佐給出解釋。刺客默默地喝酒,完全沒有回應他的意思。
陌生的年輕人叫來侍者,點了份最便宜的晚餐,又小心翼翼地詢問了酒的價格,侍者冷著臉回答後,他惋惜地搖搖頭,只要了一杯水。看得出他囊中羞澀,得想盡一切辦法節約開支。
恩佐的眉毛不動聲色地一抬。「來三杯蜜酒。」他對侍者說,「要最好的。」他又轉向陌生年輕人,「我請您喝一杯。」
年輕人慌忙擺手:「不不不,這怎麼行,我們素昧平生,我怎麼能接受您的好意?」
「我見您濕透了,應該喝杯酒暖暖身。您若是實在不願意,那就算了。」
「呃……我……啊……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年輕人拘謹地欠了欠身。
晚餐和三杯酒很快端了上來。恩佐領頭舉杯,喊了句「祝安康」,另外兩人各懷心事地應和他。一巡之後,恩佐客客氣氣地問道:「請問您怎麼稱呼?」
「偶叫安托萬。」陌生年輕人嘴裡塞滿了馬鈴薯,說話有些口齒不清。
「我是恩佐,這是我的同伴朱利亞諾。」恩佐微笑著介紹道,語氣風輕雲淡,就像再普通不過的萍水相逢的人們,打聽彼此的姓名和來歷,等他們再度踏上旅途,各奔東西,這些名字就會變成一縷消散的煙霧,再也記不得了。
名叫安托萬的年輕人嚥下馬鈴薯,以一口酒將食物沖下肚。他用袖子擦了擦嘴,問道:「二位是龐托城本地人嗎?」
「不,只是途經此地的旅客。」
安托萬「哦」了一聲,茶色的眼睛中閃過一絲失望。雖然他表現得不明顯,但恩佐還是看出來了。
「怎麼,您似乎不太開心?有什麼煩心事,不妨說來聽聽?」他雙手疊在下巴下,神情嚴肅,姿態穩重,朱利亞諾不禁暗自為刺客的演技而咋舌,他這副樣子,陌生人怎會不向他打開心扉,傾訴煩惱?
安托萬果然被他的演技所迷惑。「我……這……說來怪不好意思的,」他傻笑著抓了抓頭髮,「我瞧您器宇不凡,以為您定是龐托城中有身分的人物,所以有事相求,不過……唉,算了。」他嘆了口氣。
「哦?是什麼事呢?我雖不是什麼大人物,但是願盡綿薄之力幫助您。」
安托萬猶豫了短短一瞬,接著,他的煩惱便如決堤的洪水般洩了出來。
「我來自羅爾冉邊境一個小村,不不,它太偏僻了,恐怕即使告訴您名字,您也不知道它的位置。那兒是德.烏夫雷勒伊男爵大人的領地。前不久,我們村附近的山上突然冒出了一夥強盜,占山為王,專門劫掠過路的商旅,如今已經沒有商人敢去我們村了。大家無計可施,只能派遣我去向男爵大人搬救兵。我好不容易到了德.烏夫雷勒伊男爵大人的城堡,大人卻說強盜盤踞的那座山不在他的領地範圍內,不歸他管,所以拒絕出兵,並讓我去找那座山的領主德.納維翁男爵。」
安托萬越說,神情越是沮喪。恩佐又為他叫了一杯酒。蜜酒入喉,年輕人的話越發多了。
「我心想,父老鄉親們將所有希望都寄託在我身上,我怎能一事無成地回去呢?於是我便啟程前往德.納維翁男爵的領地,路上還得避開強盜。這是我第一次出遠門……走錯了許多路,過了好些日子才抵達德.納維翁大人的城堡。可我萬萬沒想到,男爵大人竟過世了!」
他搖搖頭,像是將不吉利的想法甩出腦海,「城堡的管事告訴我,幾週前男爵大人無緣無故地暴斃。管事沒有權力派遣軍隊,只能等新領主繼承爵位。但是德.納維翁大人既無子嗣,也無兄弟,只有幾個遠方親戚,繼承權究竟該落到誰身上,大家莫衷一是。我在城堡裡待了一個多月,忽然有一天,一支裝備精良的軍隊開進了德.納維翁男爵的領地。軍隊指揮官是德.朗紹古子爵大人的屬下。」
聽到「德.朗紹古子爵」的名字,朱利亞諾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氣。這位子爵不正是神秘委託人要他們消滅的目標嗎?想不到竟會在一個萍水相逢之人的口中聽到這個名字!
恩佐在桌子下面碰了碰他的腳,用眼神示意他冷靜。安托萬沒發現他們的小動作,繼續說:「指揮官聲稱子爵的先人與德.納維翁家族有姻親關係,且有婚書為證,所以德.朗紹古子爵應當繼承已故男爵大人的爵位和領地。」
說到這兒,他壓低聲音,彷彿正在講述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其實我覺得,那婚書是偽造的,不光我,城堡裡的人都這麼覺得。可我們有什麼辦法呢?德.朗紹古子爵的軍隊兵強馬壯,沒人是他的對手,所以他就『順理成章』繼承了已故男爵的頭銜和財產。」
說完,他的音調又恢復原狀。「這樣,強盜盤踞的山頭就變成了德.朗紹古子爵的領地。我請求指揮官剿滅強盜,指揮官卻說他只聽子爵大人的命令,而子爵大人現在龐托城中。沒辦法,我只有到龐托城來了。」
朱利亞諾靜靜聽完安托萬的講述。從他的神情便可看出,他覲見德.朗紹古子爵的行程必然不太順利。這番經歷倒十分曲折,不過也不算離奇。朱利亞諾見多了貴族間相互傾軋的詭計,梵內薩城中亦出過不少橫奪他人財產的陰謀。由此看來,德.朗紹古子爵野心勃勃,他招致殺身之禍,會不會與此事有關呢?
「那麼,您見到子爵大人了嗎?」恩佐問。
「當然沒有。」安托萬更沮喪了,「好不容易到了龐托城,子爵大人的管事卻說,大人身染疾病,不方便見客,而且過不了多久就是子爵大人的壽辰,若在那前後動刀兵,怕是不吉利,因此讓我下個月再來。可我哪等得了那麼久呢!我離家已經三個月了,這期間,不知道村子怎麼樣了……所以我在城裡打聽了一圈。從兩個洗衣女僕口中得知,子爵大人根本不在龐托城中!他幾個月前就帶著一幫屬下離城,之後再沒回來過,至於去了哪兒,女僕也不知道。子爵大人不在,管事滿口謊話,我真的無計可施……」
「所以您打算回家?」
「不請到救兵,我哪有臉回去!」安托萬叫道。他聲音太大,周圍的客人紛紛投來或是好奇或是不滿的視線。他捂住嘴,抱歉地低下頭。
「既然不打算回鄉,那您為何出城,到這間城外的酒館來呢?」
安托萬不好意思地揪住自己的衣角。「因為……因為城裡的旅館和食物都很貴,城外的便宜一些。我出來這麼久,錢花得差不多了,能省則省吧。其實我連旅館都住不起,能找個有屋簷的地方過夜就很滿足了,如果老闆允許我睡柴房或是馬廄,那就再好不過……」
他頓了頓,忽然臉紅了:「您別誤會!我不是想找您借錢!絕對沒有那個意思!我只想問問,您能不能說服管事派兵,或者找到子爵大人?」
恩佐目光游移,沉吟道:「原來德.朗紹古子爵不在龐托城……這下可複雜了……」
「呃?您說什麼?我沒聽清……」
恩佐正欲回答,突然,不遠處傳來「砰」的一聲巨響,酒館大門被人一腳踹開。
已經是一晚上的第二次了,而且這次踹門的人顯而易見地粗暴無禮。酒館的客人們停止談話,吟遊詩人的琴聲也戛然而止,眾人悉數望向門口。
一隊士兵闖進酒館,全副武裝,殺氣騰騰。酒館老闆連忙迎上去,賠笑道:「老爺!沒想到您大駕光臨,這個這個,您瞧,小店已經客滿了,不如下次……哎喲!」士兵隊長一把推開酒館老闆。老闆慘叫一聲,踉蹌幾步,沒站穩,一屁股坐倒在地,像個胖墩墩的馬鈴薯。
客人們對這幫滿身戾氣的士兵自然沒有好感,幾個客人當即將錢幣撒在桌上,結清飯錢,作勢離去。隊長一揮手,士兵們同時拔劍出鞘。他們個個訓練有素,眼神銳利,裝備精良,制服上繡著德.朗紹古的家徽,此外,紅底白百合盾牌上方還繡著一顆金色的彗星。
「給我坐下!」隊長氣勢洶洶,「都別動!一個也不准走!誰走了,誰就是逃犯,別怪我不客氣!」
朱利亞諾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可惜背後是牆壁,他不能穿牆而出。這隊士兵是來找他的!梵內薩的通緝令已經傳到羅爾冉了!酒館中這麼多人,他一定被人認出來了!剛剛是不是有人偷偷離席,去向衛兵通風報信?不,他絕不能束手就擒!
刺客學徒的手緩緩移到桌下,握住了藏在斗篷下的劍柄。然而一隻手按住了他的手腕。朱利亞諾扭過頭,恩佐不知何時挪到了他身邊。
「別輕舉妄動,」刺客耳語道,「別胡思亂想。梵內薩的通緝令不可能在羅爾冉境內生效。他們不是來找你的。」
徹骨的寒意自腳底升起,有如一隻猙獰巨爪,攫住朱利亞諾的身體。恩佐握緊了他的手。暖意從刺客掌心傳來,驅散了惡寒。朱利亞諾艱難地吐出一口氣,鬆開劍柄,五指纏住刺客的手指,試圖從對方身上汲取力量。有恩佐在身邊,他感覺好多了。他見識過恩佐的實力。心底有個微弱的聲音告訴他,恩佐會保護他的。
隊長掃視四方,大踏步地走到酒館中央。客人們的視線也跟隨他移動。酒館老闆瑟瑟發抖地縮在桌子下面。隊長拔出腰間長劍,指向酒館一角,銳利的劍鋒上反射著煉金燈台冰冷的光輝。
「來人吶!抓住那個吟遊詩人!」
吟遊詩人將魯特琴放到腳邊,攏了攏長袍,站起身。
「這位老爺,在下區區一介吟遊詩人,賣唱混口飯吃罷了,不知哪裡得罪了老爺?」
「吟遊詩人?哼!我看是密探吧!」隊長嗤之以鼻,「今天有人看見你在子爵大人府邸周圍鬼鬼祟祟,一定是在打探情報!」
「這定然是誤會。」吟遊詩人從容不迫,「在下前往子爵大人的府邸,只是想覲見子爵大人,為他獻唱一曲而已。孰料大人身體微恙,無法見客,只好作罷。在下絕不是在打探情報。」
「誰要聽你的鬼話!抓住他!」
兩名士兵一左一右擒住吟遊詩人的胳膊,將他雙手反剪在背後。詩人不得不弓起背,被士兵押出酒館。他始終不慌不忙,面上波瀾不驚,絲毫沒有普通被冤枉之人的那種急迫感。
這隊士兵蠻橫地抓走一個人,自然引起在場諸人的反感。可客人們畏於隊長的權威,敢怒不敢言。這時眾人當中,一個人拍案而起,怒氣沖沖道:「無憑無據,你們怎能隨便抓人?還有沒有王法了!」
年輕的安托萬橫眉怒目,一手按住腰間劍柄,「子爵大人明明不在城中,誰授意你們這麼幹?」
隊長冷冷地打量安托萬,嘴角浮出一絲冷笑:「哦?你對子爵大人的事倒知道不少嘛!」他向安托萬走了幾步,瞇起眼睛,「我認得你,今天你也來過大人的府邸,還四處打探……你是那個吟遊詩人的同夥吧!」
安托萬一愣,旋即更加憤怒:「你胡說什麼!我根本就不認識他!我去拜見子爵大人,是有要事相求,子爵的管事可以為我作證!」
「管事?哈!就是管事報告府邸周圍有形跡可疑之人出沒!」說罷,隊長向左右使了個眼色,幾名士兵緩緩散開,形成包圍陣勢,將安托萬圍在中央。周圍客人識相地退開,讓出一片空地。
安托萬拔出劍。
朱利亞諾動了動,想同其他客人一樣退開,可恩佐抓住他的肩膀,用力將他按在座位上。刺客死死盯著安托萬手中的劍,似乎在思考什麼。
空氣中充滿了火藥味,只要一丁點兒火星就能引發一場大爆炸。
安托萬向前微微踏出一步。朱利亞諾一驚。他知道年輕劍客要出手了!
恩佐閃電般出手,執起桌上的木頭餐叉,擲向安托萬。餐叉猶如神祇投出的長槍,正中年輕劍客的手肘。安托萬吃痛鬆手,長劍「當」的一聲落地。恩佐位於安托萬後方,以致除朱利亞諾外,無人看見他的行動。士兵們不明白他怎麼突然投降了,趁機撲向安托萬,將他按在地上。
「放手!你們放開我!你們冤枉好人!」
一名士兵衝他肚子上來了一腳。安托萬乖乖閉上了嘴。
朱利亞諾驚詫萬分地望著恩佐。他為什麼要偷襲安托萬?怎麼看都是這群當兵的無理在先,恩佐就算不幫安托萬,也不能害他吧!
「別動。」恩佐輕輕說。
制伏安托萬後,隊長將怒火轉而撒向與他同桌的另外二人。「你們是什麼人?」他尖刀般的目光在恩佐和朱利亞諾臉上逡巡,「你們跟著小子坐在一處,莫非是他的同夥?」
「誤會。」恩佐聲音沉穩,「我們根本不認識他。」
隊長顯然不想浪費時間聽恩佐的辯解,寧可錯殺一千,也不放過一個。他命令兩個手下將恩佐和朱利亞諾一併抓住。朱利亞諾瞪著恩佐,只要刺客給他一個指示,他便立刻施展自己所學,與這些士兵大戰一場。孰料恩佐居然老老實實束手就擒,甚至將武器也一併上繳了!方才他們還是隱藏在人群中的一對殺手,轉眼間就變成了階下之囚,還是自願的!他幾乎不敢相信!這真的是那位在梵內薩街道上為他大開殺戒的緘默者嗎?
「把他們帶走,關進地牢!」隊長命令道。
「進去吧!」
獄卒粗魯一推。朱利亞諾踉踉蹌蹌地栽進牢房裡,迎頭撞上安托萬,於是兩人一起滾進發霉的稻草堆裡。恩佐隨後進來,不過他優雅從容得多,獄卒推搡他的時候,他輕輕一拂獄卒的肩膀,四兩撥千斤地將其推開,自己施施然進了牢房,剩下獄卒一個人原地乾瞪眼。
牢房中,吟遊詩人先到一步,正在等他們。他靠牆盤膝而坐,身上的白袍一塵不染,彷彿這兒不是陰暗潮濕、鼠蟲出沒的牢房,而是一家舒適的酒館,倘若給他一把琴,他立刻就能開始表演。朱利亞諾記起,詩人的琴丟在了「浪漫流放」酒館,他沒機會仔細辨別那究竟是不是伊格納西奧.安蒂利翁的作品了。
獄卒鎖上門,對他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爛牙,左手在脖子上快速一劃,像在嘲笑他們死期將至。朱利亞諾抓住牢房欄干邊,目送獄卒遠去。一等獄卒一瘸一拐的身影消失在陰暗的拐角處,他立刻轉身抓住恩佐的衣領,差點兒把刺客的漂亮衣服撕破。
「你什麼意思?」他失控地大吼。
吟遊詩人饒有興趣地注視著他倆,安托萬抱著膝蓋縮在牆角,努力減少自己的存在感,防止被盛怒的朱利亞諾誤傷。恩佐做了個手勢,示意朱利亞諾安靜。可惜他的學徒壓根不想聽他的指示。
「工作怎麼辦?啊?在監獄裡我們什麼也做不了!多謝你的冷靜!現在可好,不僅武器被收走,我們也失去自由了!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恩佐不耐煩地蹙起眉,擒住朱利亞諾的肩膀,狠狠將他抵在欄干上。朱利亞諾慘叫一聲,一句咒罵已經到了嘴邊,恩佐抬起左手食指,點了點他的嘴唇,示意他安靜。接著刺客張開嘴,吐出了一根鐵絲。
朱利亞諾的眼珠子差點從眼眶中掉出來。
「你……你……你一直把這個含在嘴裡?」光是想想鐵絲的滋味,他便一陣作嘔,「你什麼時候……?」
「就在你威脅獄卒『不准拿走我們的行李,否則我要你好看』的時候。」
「你會開鎖?」朱利亞諾用氣聲道,「那你還等什麼?快把我們弄出去啊!不對!你為什麼要多此一舉把我們弄進來?」
「朱利亞諾,朱利亞諾,」恩佐一邊搖頭一邊無奈地喊他的名字,「你要學的東西還有很多。」
「別賣關子了,快說!」
「你注意到那個獄卒的號衣了嗎?」朱利亞諾搖搖頭。恩佐解釋:「他的號衣與那群士兵不同。獄卒的衣服上只繡了德.朗紹古子爵的紋章,而士兵衣服的紋章上方還有一顆彗星。」
「這說明什麼?」
「我知道我知道!」安托萬忽然格外積極地參與到這對師生的對話中,「我見過同樣的紋飾!就在德.納維翁男爵的領地!你們還記不記得我曾說過,德.朗紹古子爵派遣一支軍隊占領了男爵的領地?那支軍隊就打著同樣的旗幟——紅底白百合,上面還有一顆彗星。這跟德.朗紹古子爵自己的家徽不太一樣,對吧?」他忐忑地望著恩佐,像個等待老師指點的乖學生。旁邊的吟遊詩人好奇地瞟了他一眼。
朱利亞諾仍舊一頭霧水。吟遊詩人清了清嗓子,引起眾人注意。這時候另外三人才意識到,他們還不認識這位鋃鐺入獄的詩人。
「請問您是……?」安托萬恭謹地問。
「請叫我雷希吧。」詩人說。四人交換了姓名,彼此間的氣氛忽然變得如履薄冰。詩人卻不以為意,好似早已習慣了這種小心翼翼、生怕說錯一句話的情形。
「身為吟遊詩人,我熟悉各個國家、領地的紋章,也知曉各種團體、組織的徽記。」他說,「那個彗星紋飾屬於『北方彗星』僱傭兵團。除此以外,我不知道還有別的領主或是團體使用彗星作為徽記。」
朱利亞諾更加困惑了。安托萬顯然跟他一樣,就差沒在臉上畫一個巨大的問號。「彗星紋飾屬於某個傭兵團,怎麼會出現在龐托城士兵的號衣上?」朱利亞諾喃喃自語,「難道那群士兵不是德.朗紹古子爵手下的衛兵,而是被子爵所僱的傭兵?我倒也聽說過,有些僱傭兵會把雇主的紋章加在自己的上面,表示從屬關係,但德.朗紹古子爵又不是缺兵少將,為何要僱一個傭兵團?」
安托萬一拍大腿:「萬一他真的缺呢?占領德.納維翁男爵領地、鎮壓造反領民,需要大量人手,龐托城的衛兵或許數量不夠,所以他寧可花錢僱一支軍隊來替他幹活。」
「如果『北方彗星』僱傭兵團都派出去了,那麼抓我們的那些士兵又是什麼人?」朱利亞諾質問安托萬,「我可不信德.朗紹古子爵會讓一群外來傭兵越俎代庖管理主城的治安。他自己又不是沒有衛兵。」
兩人誰也不服誰,於是一同轉向恩佐。他們和安托萬相識不久,但年輕劍客無形中已經把恩佐當作一位值得信賴的長者了。
「或許龐托城內已經沒有足夠的衛兵了。」恩佐似笑非笑,「安托萬之前不是說過嗎?幾個月前領主和一幫下屬出了城,至今未歸。據我推測,城裡大部分衛兵就是那時被領主帶走的,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殘,比如剛剛那個瘸腿獄卒。衛兵離開後,『北方彗星』僱傭兵團接管了龐托城的防務,負責糾察治安,而且格外忌諱別人打探領主的行蹤,『可疑者』一個也不放過,連相關人士——比如我倆——也跟著遭殃。」
恩佐低沉地笑了出來,笑聲縈繞在陰暗的牢房中,形成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迴響,「德.朗紹古子爵身上一定藏著一個大秘密。」
朱利亞諾打了個寒顫:「什麼秘密?」他向恩佐使了個眼色,意思是:和我們的任務有關嗎?
「安托萬,您去過德.納維翁男爵領地,您說說看,那裡是否土地富饒,或者物產豐裕?」
安托萬仰起頭想了想。「好像沒什麼特別的,跟我家鄉那邊兒差不多吧,不僅不富饒,甚至算得上『貧窮』。」
「既然如此,德.朗紹古子爵為何不惜重金僱用『北方彗星』?難道就為了占領一個貧窮的邊境領地?恐怕那兒十年的稅收都抵不上兵團的傭金吧。」
「這……您說的好有道理……」安托萬抓耳撓腮,「可事實就是子爵的確垂涎那片領地啊。難道他圖謀的不是土地本身,而是別的東西?」
恩佐臉上笑意更勝,當學生表現出眾時,他便會露出這般讚許的神情。朱利亞諾瞪著安托萬,心中忽然冒起一股無名怒火。恩佐從前只會對他這樣笑。這個窮小子是從哪兒冒出來的,憑什麼搶走只屬於他的獎賞。過了片刻,那股怒火便熄滅了。朱利亞諾又有些傷心。安托萬想到了他所不曾想到的事。他的思維不及這少年劍客快。安托萬與他年紀相仿,敢一個人出來闖蕩,他卻還得依靠恩佐……他是不是讓恩佐失望了?
刺客沒有忽略朱利亞諾失落的表情。他意味深長地碰了碰年輕學徒的手。朱利亞諾心中稍慰。刺客對安托萬繼續說:「您家鄉附近的那座山——就是被強盜占據的那座——山上是不是有堡壘或要塞的廢墟,再不濟也是瞭望塔之類的?」
安托萬瞠目結舌,眼中溢滿了景仰之情:「有的有的!您怎麼知道!您去過那兒嗎?」
「沒去過,只是推測罷了。」恩佐說,「我猜子爵真正想奪取的就是那座山,準確來說,是山中所藏的東西。而近來突然占據山頭的強盜……」
他勾起嘴角,「想必正是德.朗紹古子爵本人及其下屬假扮的。」
朱利亞諾和安托萬驚訝得合不攏嘴。子爵怎麼會去當強盜?簡直是天方夜譚!吟遊詩人則絲毫沒有露出訝異神情,嘴角含笑注視著三人,不知他是如恩佐一般早就猜出子爵行蹤,還是演技高超隱藏了內心的波瀾。
「子爵為何要這麼做?」安托萬拽住恩佐的袖子使勁搖晃,「您倒是說說緣由啊!我不信……子爵放著好好的貴族不當,怎會去落草為寇?」
恩佐不動聲色地將袖子從少年劍客手中抽出來,雙手環抱胸前:「原本我只是猜測,直到聽您說那座山上的確有要塞或是堡壘的廢墟,我才敢確信。」
「山上的廢墟有什麼特別之處嗎?不就是……一座廢墟嗎?」
「那不是普通的廢墟,而是守衛『地下之門』的要塞,古時候一定十分恢弘繁華,後來世殊時異,只剩下廢墟。不過即便是廢墟,想必也比人類建造的普通要塞更堅固些,拿來做強盜的營寨簡直大材小用了。」
吟遊詩人眼睛一亮:「啊,您是想說,那座廢墟下面是古時候的地下都市,子爵覬覦城市中未被帶走的財寶?」
安托萬看看詩人,又看看恩佐,最後與朱利亞諾交換了一個同病相憐的眼神。「你們在說什麼,我怎麼一句都聽不懂?」
詩人解釋道:「遠古時候——早在奧瑪蘭皇帝拔劍奮起前,比『龍神降臨』更早的時日前,當時人類尚且是南方小島上的一支蠻夷部族,支配世界的則是古代神明,也就是今日我們崇拜的眾多對立的雙子神。祂們的眷族在大地上繁衍生息:精靈族統治地上世界,矮人族統治地下世界。他們各自建立起眾多宏偉的城市與神廟來祭祀眾神。後來龍神到來,掀起曠日持久的戰爭,幾乎摧毀了當時的文明世界,於是古神遣來許多能夠飛行的船隻,名曰『黑鶴之舟』,接走祂們的眷族,帶他們去了群星間的國度,只剩一些沒來得及乘上飛舟的人留在地面上,陷入了長久的沉眠。據說古代的矮人族喜愛囤積財寶,可那些金銀珠寶無法帶上『黑鶴之舟』,因此就被留在了地下城市中。往後的時代總有野心勃勃的冒險者做著一夜暴富的夢,希望找到通往地下的大門,進入被遺棄的古老都市搜尋財寶……假如那座山上的廢墟真的是古時候守衛大門的要塞,那麼占據要塞的強盜就很可疑了,打家劫舍或許只是為了掩人耳目,他們真正的目的恐怕是地下囤積的財寶。」
詩人這麼一解釋,朱利亞諾很快便明白了。那座山在德.納維翁男爵領地中,為了不打草驚蛇,就要先占據這個領地。如此說來,前任的德.納維翁男爵死因便疑竇頓生,安托萬說他「暴斃」,世上哪有這麼巧的事?十有八九是德.朗紹古子爵背後下的毒手。神秘委託人欲取子爵的性命,是否也與此有關呢?他是怎麼說的來著?「……他可算是我家主人的親戚,不過最近的某些不端行為大大觸怒了主人,令他十分煩惱。」難道子爵的計畫已經洩露,招來了某位大人物的不滿,所以他要殺子爵滅口?又或者,那位幕後雇主自己也覬覦山底的財富,所以要除掉子爵這塊絆腳石?
「想不到子爵為了奪取那些財寶,竟然不惜鋌而走險……」朱利亞諾喃喃道。
「那豈是普通『財寶』?」恩佐說,「別說區區一支僱傭兵團的傭金了,那些財寶恐怕足夠僱下十支兵團,替子爵打下整個羅爾冉,助他封王稱帝。子爵的算盤打得可真好。」
「我們必須阻止他!」安托萬激動地跳起來,「不能再讓子爵這麼為非作歹了!可是……」他環顧四周,「我們現在被關起來了……」他滿懷希望地將視線投向恩佐,「對了!您會開鎖!您能救我們出去!」
瞧見他歡天喜地的樣子,朱利亞諾心中又浮起一股悶氣,宛如羅爾冉夏日暴雨前的那種潮濕陰悶的氣息,全部鬱積在他的胸腔裡。「反正早晚要出去,為什麼你要多此一舉地被抓?」
恩佐把玩著鐵絲:「總不能在酒館裡直接跟衛兵翻臉。況且我還有些信息要同安托萬確認,所以就一起跟來了。」
聽到「安托萬」這三個字,朱利亞諾更加胸悶了。他沒好氣地問:「現在可以走了吧?」
恩佐把玩鐵絲的手一停,整個人突然伏在地上,耳朵貼著地面,傾聽著大地傳來的種種微小而精妙的聲音。那些聲音在空中會逐漸衰弱,卻會被大地忠實地傳達到聆聽者的耳中。
「兩個……不,三個人,」恩佐分辨著地面傳來的腳步聲,「其中有個瘸子,大概就是剛才關押我們的那個獄卒。他們在……擲骰子?嗯,一定是在賭錢。」
他直起身體,拍去手上的灰塵:「我們沒有武器,不能硬上,得把他們引過來,而且需要各位配合。」他轉向吟遊詩人雷希,「能不能請您幫忙演一場戲?」
「我正是以此為生的。」詩人回答。
「瘸子」馬恩將手中的骰子一撒,三枚白象牙小方塊落在桌子上,發出清脆悅耳的響聲。他的同伴們睜大渾濁的眼睛,緊緊盯著骰子不放,好像光用眼神就能強迫骰子翻出他們希望的點數似的。最終,兩枚骰子分別擲出了五點和四點,還有一枚從桌子邊緣滾了下去。馬恩罵了一句,鑽到桌子下面尋找象牙小方塊。對面的讓和亨利也彎下腰,生怕他找骰子的時候使詐。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一聲淒絕的慘叫從牢房深處傳來。
三人在桌子下面面相覷。讓腦子轉得最快,說話卻結巴,所以輕易不出聲。他指了指慘叫傳來的方向,又指了指他們三個,意思是大家一起過去查探。馬恩撇撇嘴,心想這種小事還需要出動三個人?那群囚犯來時都搜過身,武器和財物都堆在獄卒值班房中,人又關在欄干後頭,能搞出什麼花樣?可又一聲慘叫傳來,夾雜著「不要殺我!饒了我吧!」的求饒聲,他不禁有些發怵。
「咱們走吧。」他說。
三人鑽出桌子,亨利打頭,馬恩腿腳不好,便由他殿後。四名囚犯關在最深處的牢房,去那裡需經過一條「Z」型走廊,走廊兩旁都是一間間牢房,不過現在全是空的。他們轉過走廊的第一個轉彎,看見筆直通道盡頭處趴著一個人,從他霜白的髮色來看,應該是那個吟遊詩人。他面朝下一動不動,腦袋下漫出一灘鮮血。
三人心中同時咒罵起了諸神。吟遊詩人怎麼會從牢裡跑出來?亨利拔出佩劍,往地上啐了一口,膽怯地向地上的人靠近,另外兩人並排跟在他後面。他們只專注於地上詩人,根本沒有發現走廊兩側的牢房中並非空空蕩蕩,牢門也不知何時被打開了,發霉的稻草下藏著兩雙閃亮的眼睛。
吟遊詩人紋絲不動地趴在血泊中。亨利用劍刃的鈍面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詩人後背,不見任何回應。
「他……他好像死了!」
突然,他左側的通道裡突然飛來一根東西,像一枚銳利的針,刺進他握劍那隻手的手腕。他痛呼一聲,鬆開手,佩劍落地。他抓著自己的手腕慘叫連連。這時他才看清,原來刺穿他手腕的是一根鐵絲。
黑暗中撲來一個人影,就地一滾,抓起地上的佩劍。亨利本能地後退,孰料腳踝冷不丁地被一隻冰冷的手握住。他失去平衡,一屁股坐在地上,方才發現握住他腳踝的是趴地裝死的吟遊詩人。
黑暗中的人影足蹬牆壁,借力撲向亨利,手中長劍破風而來,猶如嘶嘶吐信的毒蛇。長劍砍中他的腿,鮮血四濺。亨利疼得滿地打滾,胯下一片濕冷。
「饒命!饒命啊!我只是個普通獄卒,我還要養家糊口,求求您不要殺我!」
與此同時,走廊兩側的牢門「砰」地打開,左右各跳出一個人影,分別勒住讓與馬恩的脖子。兩名獄卒連呼救的聲音都發不出,雙腳在地上亂蹬,不一會就窒息昏迷了。那兩人鬆開獄卒身體,任由他們橫七竪八倒在地上。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