緘默紳士的法則(上),第二卷:刺客學徒 之四

  兩人正是朱利亞諾與安托萬。朱利亞諾受過恩佐的訓練,知道勒住人脖頸時用多大的力道能致人死亡,多大的力道只會使人昏迷。獄卒只是聽令行事的小兵,而且也沒幹什麼壞事,他不想徒增殺孽,只把獄卒勒暈了事。他看了看安托萬,發現由少年劍客制住的那名士兵也只是昏迷了。安托萬莫非也熟悉暗中偷襲的技巧?他在哪裡受的訓練,怎麼可能比自己更出色?

  朱利亞諾氣鼓鼓地扭過頭,不想再多看安托萬一眼。
  被恩佐擊中雙腿的獄卒仍兀自慘叫個不停。恩佐沒有取他性命的意思,打暈了他。雷希爬起來,從獄卒的衣服上扯下一塊布,擦去自己臉上沾染的血跡。那不是他的血。為了讓場面看起來逼真,朱利亞諾和安托萬各自獻了點血。做這事的時候,朱利亞諾格外積極,不想落後於少年劍客。
  四人從獄卒的值班房裡找到幾捆繩索,將昏迷的獄卒五花大綁,分別關進三個牢房中,防止他們醒來後彼此幫助、提前脫困。他們入獄時隨身物品都被搜走了,堆在值班房一角的箱子裡。詩人孑然一身,行李和琴都丟在旅館,身上連一枚硬幣都沒有。其他三人各自找回武器和私物。
  恩佐拿回兩把佩劍和隨身行李,打開後翻翻找找半天,又往箱子中檢查,可除了一堆無人認領的破舊衣服外什麼也沒找到。他將雙劍佩回腰上,披上斗篷,一臉陰冷地返回走廊最深處的牢房,打開牢門,提起昏迷獄卒(正是被他擊中手腕和雙腿那個)的衣領,抬手便賞了兩個耳光。
  獄卒悠悠轉醒,一見恩佐的臉便開始慘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不要殺我!饒命啊!」
  「閉嘴。」恩佐丟下他,抽出劍指著他的脖子,「我的寶石呢?」
  「什麼寶石?我不清楚……」
  恩佐一言不發,踩住獄卒受傷的腿,腳下用力。獄卒殺豬似的慘叫起來。「啊啊啊啊啊啊饒命!我說!我都說!那塊寶石!那塊寶石被隊長拿走了!獻給管事大人了!我只知道這些!」
  恩佐敲暈獄卒。他怒氣沖沖,面色陰沉,好像一場摧枯拉朽的暴風雨即將到來,首先出現的是捲集的濃密烏雲和雲隙間奔騰的電光。朱利亞諾從未見過他這麼生氣的模樣。他禁不住有些退怯,害怕刺客將怒火撒在他們頭上。
  恩佐整了整袖口,冷厲的銀灰色眼睛一轉,盯住安托萬,「管事住在領主的府邸中嗎?府邸離這裡可近?」
  安托萬像擱淺的魚一般徒勞無功地張了張嘴。「呃……是……我是說……是的,領主府邸就在這附近,最大最宏偉的那座房子就是了……我想管事應該也在那兒吧。」
  「管事長什麼樣子?」
  「個子……不太高,四十多歲吧,灰色頭髮,膚色黑黑的,留著小鬍子。」安托萬努力回憶與管事見面的情形,生怕描述得不夠詳細,引來恩佐的不快——他已經夠不快了。
  「我得去取回一件東西。你們先走,在城外會合。」
  「你要去找管事?!」朱利亞諾驚呼,「你瘋啦?現在逃走要緊,就別管那些了!一塊寶石而已,我們又不缺!」
  他求助地望向雷希,希望詩人幫他說句話。
  「是啊,先生,您的同伴說的很對,」詩人聲音低沉冷靜,格外有說服力,「金銀珠寶不過是身外之物,眼下就別管了。」
  安托萬猛力點頭,贊同詩人:「就是就是!況且天這麼晚,城門肯定都關了,沒有您的幫助,我們怎麼可能出得了城,又何談城外會合?」
  「那是我的東西,我一定要拿回來。」
  朱利亞諾的腦袋突突地疼。恩佐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固執了?還是說愛財是他不可磨滅的本性?他又不是窮困潦倒,理應不會在乎那區區一顆寶石才對。雖然……雖然朱利亞諾也很希望取回寶石,因為恩佐說過寶石將來歸他,但說到底物品比不上人命,如果為了取回它而害得他們前功盡棄,可就大大地不划算了。
  「好吧,就算你真的很在乎那顆寶石,以你的本事今後有的是機會拿回它,就別急於一時了!」
  恩佐瞪著他:「我以為你會支持我。那也是你的東西。」
  「我又不是非要它不可!我不想你為了一件可有可無的東西而去冒險!」
  刺客凝視著他,銀灰色的瞳眸中激盪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半晌,他懊惱地嘆了一聲,「算了,寶石的事以後再說吧。我們走。」
  其他三人同時鬆了口氣。他們都明白,假如恩佐當真決定去做一件事,他們誰都阻止不了。他能改變主意可真是萬幸。
  恩佐指揮安托萬與朱利亞諾各帶一捆繩索,四人溜出地牢。城中衛隊現在缺人手,地牢外無人把守,只有一支巡邏隊時不時路過。今夜彷彿連天氣都在暗中襄助:大雨瓢潑,空中浮著淡淡的夜霧,就算點著燈也很難看清十步外的景象。四人摸黑潛到城牆邊,從崗哨的眼皮底下溜走,用繩索翻過城牆。途中只有一次險些暴露:興許是由於雷希的白袍在夜色中太過顯眼,竟引來一條看門狗。狗兒咬住詩人的衣襬,喉嚨裡發出嗚嗚地吼叫。詩人用難以言喻的恐怖眼神瞪了那狗一眼,狗立刻夾著尾巴逃走了。
  
  夜已深了。浪漫流放酒館的老闆送走最後一批客人,正準備打烊。他如往常一樣,命幾個夥計打掃衛生、排齊桌椅、鎖好門窗。今夜著實驚險,他店裡竟有四個可疑人士,害得他差點也淪為階下囚。他摸了摸滿是贅肉的脖子,心有餘悸。那個吟遊詩人的行李和琴丟在店裡了,另外兩人的馬也栓在馬廄中。假如他們不回來,衛兵老爺也不來查封,那些東西豈不就歸他了?那琴估計值不了幾個錢,馬卻是千裡挑一的神駿,不論賣掉還是留著自用,都是頂好的。就是可惜了那個詩人。他表演一天為酒館帶來的收入,比過去一週都多。
  胖老闆喜滋滋地算著這筆帳,忽然,馬廄中傳來兩聲長嘶。莫非有人偷馬?馬廄那個新來的夥計難道睡著了?真不頂用!
  他抓起一支煉金燈台,挪動粗短的雙腿,跑向馬廄。
  外頭雨下得極大,好像整片海洋的水都從天空傾瀉而下。馬廄的提燈在風雨中搖搖晃晃,勉強勾勒出小夥計癱在地上的身影。更遠處,兩匹馬已被牽出馬廄。胖老闆舉起煉金燈台一晃,倏忽的冷光中,他分明瞧見馬匹旁邊的正是今天那四個被抓走的可疑客人。
  「啊!你們!」老闆發出尖細的叫聲,「你們……逃獄?」
  煉金燈台從他手中滑落,燈光驟然熄滅。一隻手從背後捂住老闆的嘴巴,某種冷冰冰的東西貼到了他的脖子上。
  「噓。別動。」
  胖老闆哪裡還敢動!
  一道雷光劃過天際,照亮大地。剎那的光明中,老闆看見馬旁的人變成了三個——金髮男子、少年劍客和吟遊詩人。剩下一個想必就在他身後,正拿兵器抵著他的脖子呢!
  「只要你老實,我就饒你不死。」
  「嗚嗚嗚!」老闆哆哆嗦嗦地表示同意。
  「我問你,吟遊詩人的琴呢?」
  「唔?嗚嗚嗚!」老闆發出含混不清的叫聲。背後那人鬆了手,老闆哆哆嗦嗦地說:「琴……放在櫃台後面,小人沒敢動,就等著幾位老爺回來拿呢!」
  「哼,油嘴滑舌。」背後那人說。
  脖子上的刀刃移開了。老闆剛鬆了口氣,忽然腦後一疼,眼前一黑,雙腿一軟,昏了過去。
  
  朱利亞諾打昏胖老闆,向詩人點點頭:「我去取魯特琴,你們把他們捆起來塞住嘴,丟進馬廄裡,別讓人發現。」
  安托萬表情複雜,似乎想說什麼,但恩佐將一捆繩索丟到他懷裡,說:「照他說的做。」
  少年劍客撓了撓頭,只好照辦。
  三人分工,安托萬處理昏倒的胖老闆和馬廄夥計,恩佐與雷希為兩匹馬裝配鞍韉。不多時,朱利亞諾回來了。他怕大雨淋壞魯特琴,特意脫下自己的斗篷,將琴裹在其中。詩人接過琴,很是寶貝地撫了撫。
  「多謝,其實您沒必要為我這麼大費周章。」
  「不妨事的,反正很近。而且您的琴……」
  恩佐冷冷地掃了他們一眼,躍上馬背,低頭對安托萬道:「上來。」
  「啊?」安托萬一臉茫然,「我嗎?您不跟朱利……」
  「少廢話!」恩佐拽住他的手臂,不由分說將他拉上馬背。
  朱利亞諾注意到了兩人的行動。他咬住嘴唇,眼睛裡像要噴火。但他沉住氣,對吟遊詩人說:「雷希,看來只好我們兩個共乘一騎了。」
  「呃……您人真好,我騎術不精,正發愁該怎麼辦呢。」
  「沒關係,您坐我前面,絕對不會讓您掉下去的。」
  朱利亞諾扶雷希上馬,自己騎在後面,雙手繞過詩人的腰,握住馬韁。恩佐在馬上側過頭,撇了撇嘴,說:「安托萬,您最好抱緊我,狂風暴雨、路途顛簸,可別摔下去。」
  「哦哦!好!」安托萬死死環住恩佐的腰,就像溺水者抱緊一株浮木。
  恩佐雙腳一蹬馬肚,馬兒長嘶,奔入夜雨中。朱利亞諾不甘落後,鬆開韁繩。然而胯下駿馬卻不大愛聽他的指揮,竟無動於衷。年輕學徒氣得快吐血了。吟遊詩人忽然俯身,在馬兒耳邊嘀咕了一句,馬兒居然像聽懂了一般,撒開四蹄,追了上去。
  兩匹馬各載兩名乘客,冒著夜雨,逃離龐托城範圍。
  
  四人縱馬跑了整整一夜,天明後雨逐漸停了,他們卻不敢停留,生怕龐托城衛隊追上來。
  他們不敢走大道,於是鑽進一片樹林,沿溪流前進,讓流水掩蓋馬蹄的印記。直到時近正午,兩匹駿馬累得再也走不動了,他們才停下休息。溪流到此處逐漸變寬,聽聲音,遠處可能有一座瀑布。
  四人下馬,放馬兒自己去飲水吃草。安托萬在溪邊升起一堆火,反正是白天,不怕火光暴露他們的蹤跡。四個人被大雨淋得濕透,直到現在衣服還沒乾,他們便脫掉衣服攤在石頭上曝曬,圍著火堆,指望那一捧小小的火焰能盡快烤乾自己。倘若此刻有外人誤入林中,一定會被眼前的景象嚇一大跳,還以為遇上了四個赤身裸體的變態呢。
  朱利亞諾刻意與吟遊詩人挨在一起,遠離恩佐和安托萬。少年劍客只好在刺客身邊正襟危坐。恩佐倒是一臉無所謂,手執一根樹枝撥弄火堆。吟遊詩人也很閒適淡定。他打開包琴的斗篷,取出自己的魯特琴。多虧了斗篷的防護,琴一點兒沒濕。他盤膝而坐,將魯特琴擱在膝蓋上,撥了兩下琴弦。悅耳旋律流瀉而出。
  朱利亞諾剛想說「真好聽,再彈一曲吧」,可火堆對面的恩佐突然陰陽怪氣地哼了一聲:「您就不怕琴聲引來追兵嗎?」
  詩人猛地按住琴弦,止住鳴響:「抱歉,我不該彈的。」接著便將魯特琴放到一旁。
  朱利亞諾胸口悶悶的,像堵了一塊巨石。這兒位於密林深處,除了他們,誰能聽見琴聲?況且附近還有瀑布,完全可以掩蓋其他聲音。恩佐一定是故意針對雷希,想讓他難堪。這不,刺客剛剛擠兌完詩人,就開始與安托萬套近乎。
  「安托萬,您有一把好劍啊。」刺客故意讚嘆地捧起安托萬的佩劍。
  少年劍客連忙說:「不不不,只是普通的劍罷了。您的劍也很棒!」
  恩佐抽出安托萬的佩劍,迎著陽光觀看劍刃優美的線條:「真是個美人。」
  安托萬臉紅了,聽見別人讚美他的劍,他自己也與有榮焉。「它叫『姬莉莎』。」
  恩佐眉毛一挑:「還有這麼個可愛的名字?」
  「嗯,是我的老師取的。其實這並不是我的劍,而是臨行前老師借我的,等我回鄉,還得還給他。」
  「哦?我瞧您身手一流,令師定然也是位了不起的劍客吧?不知他尊姓大名?如果可以,我真想前去拜會他。」
  「您這麼誇獎,我都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如果您不嫌棄,當然可以來我家做客,老師肯定也很高興,因為您的劍術非常出色,還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猜,您也有一位優秀的老師吧?」
  恩佐臉色微變:「我的確有……我曾經有……」
  「什麼?難道尊師已經死……呃呃呃,我是說……那個……算了,我不該提的……」
  「沒關係,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假如眼神能殺人,此刻安托萬已經死亡一千次了,因為他與恩佐聊天的時候,朱利亞諾一直惡狠狠地瞪著他,目光如同剃刀,在他脖子上劃了一下又一下。但安托萬沉浸於同恩佐的對話,完全沒有意識到有一道辛辣的視線投在他身上。
  朱利亞諾發現眼神無法阻止他倆越發親密的行為後,便決定乾脆不搭理他們。他轉向吟遊詩人:「我能看看您的琴嗎?」
  詩人點點頭,將魯特琴遞給他。朱利亞諾抱著琴,近距離觀察琴身上鐫刻的那朵玫瑰。他撫摸玫瑰流暢的刻紋,感受指下凹凸不平的觸感。有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回到了從前,回到了整天被絲綢、美酒和音樂包圍的舒適貴族生活中。
  「果然是伊格納西奧.安蒂利翁大師的作品。」
  「您居然知道?」詩人眼睛一亮,像淘金者在河裡發現了金礦。
  「這個標記。」朱利亞諾指著琴身上的玫瑰,「安蒂利翁的標誌。他的作品價值連城,千金難求,您一定不是普通人。」
  雷希笑吟吟地將魯特琴拿回來。「您太抬舉我了,我只是一介窮困潦倒、流浪四方的吟遊詩人而已。這把琴是祖上傳下來的。」
  「您的祖先肯定是位非凡人物。」
  「據說先人曾追隨達理安大帝征戰天下,後來受過許多封賞,不過傳到我這一代,就只剩這把琴了。」
  朱利亞諾心想,原來雷希是沒落的貴族,境遇倒與自己有幾分相似。他四處流浪靠表演為生,肯定吃過不少苦,然而即便這樣,他還不捨得賣掉魯特琴。那是家族的遺物,怎麼能賣掉呢?雷希心中有自己的堅持,貴族的驕傲,就像……就像他……
  火堆對面,恩佐瞟了他們一眼,立刻熱情地問安托萬:「您會騎馬嗎?」
  「會是會,不過……我只騎過村裡犁田的馬,騎術很差,比不上您。」
  「那我教您吧。」
  安托萬一驚:「啊?這……我……多謝您的好意,可我覺得沒那個必要……」
  「怎麼沒必要?」恩佐勾住安托萬的肩膀,「男子漢出門闖蕩,騎術可是基本技能。很簡單的,一學就會。」
  安托萬打了個寒顫。他再遲鈍,此刻也能感覺到火堆對面射來的懾人視線。朱利亞諾的眼神好恐怖,簡直恨不得掐死他。他到底幹了什麼,為何朱利亞諾這麼敵視他?難道是不願他學騎馬?少年劍客抓耳撓腮。得想出個拒絕的藉口才好啊!
  「呃……我想還是不要了。您瞧!我們跑了一整夜,馬兒也都累了,就讓牠們歇息吧!今後、今後有機會再說!」
  說罷,他膽怯地同黑髮年輕人對視。兩人眼神一接觸,立刻像點爆了炸藥桶。朱利亞諾憤怒地朝火堆丟入一根樹枝,「噗」的一聲,火焰竄起,火星四濺。他惱怒地起身,回頭抓起鋪在岩石上半乾的衣服,套到身上。
  「我去前面看看,」他低吼道,「前面似乎有瀑布,我去探路。」
  他馬馬虎虎地穿好衣服,連前襟的扣子都扣錯了,可他不以為意,氣沖沖地走向溪流上游。樹林茂密,雖然已是秋日,但還沒開始落葉,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黃綠相間的枝葉間。
  「誒,朱利亞諾忘記帶劍了,他一個人……會不會有危險?」安托萬明白自己肯定惹惱對方了(雖然他完全搞不清緣由),戰戰兢兢地問恩佐。金髮男子原地坐了一會兒,彷彿在享受秋日的陽光,接著緩緩起身,穿上尚未曬乾的衣物。
  「我去找他。」他說,施施然地也往上游去了。
  他一走,安托萬就手腳並用地爬到雷希身旁。「詩人先生,朱利亞諾好像很討厭我,是不是我做錯什麼事了?」
  詩人半闔著眼睛,撫摸魯特琴的琴弦。「這不是很正常嗎?」
  「此話怎講?」
  「您不可能讓世上所有的人都喜歡您。即便是聖人賢者,也總有那麼幾個人討厭他。所以遇上一個厭惡、敵視您的人,豈非再正常不過?」
  安托萬很是委屈。「我承認您說的有道理,但我還是不明白,我到底哪裡惹怒他了?還有,朱利亞諾和恩佐是不是在鬧矛盾?好像突然之間他們的關係就變得很差。到底發生什麼了?」
  詩人繼續把玩他的魯特琴。「這不是很正常嗎?」
  「此話怎講?」
  「即使是父母子女、兄弟姐妹、情侶夫妻,偶爾也會吵架。世上怎可能有完全融洽相處、毫無矛盾糾紛的兩個人呢?所以他倆之間產生不愉快,豈非再正常不過?」
  「我承認您說的有道理,可是……」安托萬撓撓頭,感覺這種對話似乎已經進行過一次了,「唉!您見多識廣,我說不過您!是我思想淺薄!」
  詩人輕輕吹去琴身上的幾粒微塵。「這不是很正常嗎?」
  「此話怎講?」
  「因為我的見識就是比您廣博呀。」
  
  溪流上游果然有一座瀑布。
  白色的水流從懸崖上落下,宛如一匹舞動的綢緞,流水墜入崖下的深潭,再化作若干條溪流,淌進樹林中。距離瀑布尚有一段路程,隆隆水聲便讓朱利亞諾覺得頭疼了,真不敢想像到了瀑布下面會是什麼情景。大概,他猜,就像無窮無盡的霹靂在耳邊炸響那樣吧。
  瀑布的聲音太大了,以至於他根本沒聽見自後方靠近的腳步聲。等他發覺異樣時,那人已經到了他背後,冷不丁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朱利亞諾倒抽一口冷氣,以為遭到敵襲,右手下意識摸向腰間,這才想起佩劍都放在原地,根本沒帶來。他迅速向前一撲,側面滾地,拉開距離,防止敵人進一步進攻。等他爬起來,才發現偷偷接近的不是別人,正是恩佐。
  「你來幹什麼?」他直起身體,拍淨衣服上的塵土,沒好氣地問。
  刺客找了棵樹,懶洋洋地倚在樹上。「這兒又不是你家的地盤,憑什麼你能來,我不能來?」
  朱利亞諾雙手叉腰:「奇了!緘默者大人事務繁忙,竟然有閒情逸致來探路?不去陪你的新寵兒安托萬嗎?」
  恩佐捲起自己的一縷金髮:「薩孔閣下才是,一直同那位吟遊詩人眉目傳情,打得火熱,我還奇怪你怎麼捨得離開他呢。」
  朱利亞諾臉上一燙。「你、你瞎說什麼!」他期期艾艾地自我辯解,「我跟雷希才、才沒有……我們一直在聊藝術!藝術你懂嗎!」
  「那麼我跟安托萬也只是閒話家常而已,你激動什麼。」
  閒話家常?!緘默者不是不能說謊嗎?這人怎麼睜眼說瞎話呢!他那叫「閒話家常」?都開始打聽彼此的師承流派了,這也能算「家常」?再「閒話」下去,他是不是打算直接收安托萬做學徒啊?
  朱利亞諾氣得渾身發抖,說不出話。恩佐離開樹,向他走近。他後退一步,雙手緊握,手臂微微抬起,準備衝恩佐臉上招呼一拳。刺客剛進入他的攻擊範圍,他便一拳擊出。恩佐微微閃身,躲過他的襲擊。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石火間!刺客輕拍他手臂內側,輕而易舉卸去他的力量,然後捉住手臂關節,反向一擰,朱利亞諾慘叫一聲,不得不轉過身,左手來不及反擊,就被恩佐死死制住。
  「放開我!」
  恩佐不但沒聽從,反而箝制得更緊。他緊貼朱利亞諾的後背,一隻手壓制學徒的雙手,另一隻手繞過學徒的肩膀,抬起他的下巴。他湊到朱利亞諾耳邊,低沉地笑了一聲。富有磁性的聲音震撼著學徒的耳膜,像一劑麻醉藥滴進他的血管裡,讓他頓時渾身無力,雙腿發軟。
  刺客往他耳朵裡吹了口氣。「你說,」他半是逗弄,半是挑釁地問,「你激動什麼?」
  朱利亞諾疼得齜牙咧嘴。「這句話應該由我問你!你激動什麼?我和雷希礙著你什麼事了嗎?」
  「雷希雷希,叫得這麼親密!你勸我不要去拿寶石,卻親自替你的詩人取回魯特琴,你以為我是瞎子,看不出你對他的意思?」
  朱利亞諾不管怎麼掙扎都脫不開恩佐的壓制。他乾脆自暴自棄地吼道:「那又怎麼了?琴就在酒館裡,那麼近,順手就拿了!況且他的琴真是安蒂利翁的作品,比你的寶石值錢多了!你那塊破石頭連一根琴弦都買不起!」
  他剛吼完,身上的力量便消失了。他虛脫地跌坐地上,按揉被恩佐捏出瘀青的手腕。刺客低頭俯視他。陽光穿過密林的枝葉,化作細碎的金色光斑,投在恩佐的頭髮上。他的表情是那麼地……失望。他什麼也沒說,轉身便走。
  朱利亞諾惶恐地望著恩佐的背影,驚覺自己說錯了話。他只是因為恩佐同安托萬親近而置氣而已,並不是有意貶低恩佐啊!刺客說寶石做成項鍊很合他眼睛顏色的時候,他明明也很高興來著!
  「等一下!」朱利亞諾連滾帶爬地追上刺客,握住他的衣袖,試圖讓他停步。可恩佐甩開他繼續往前走。朱利亞諾摔倒了好幾次,終於從背後抱住恩佐的腰,緊緊箍住。
  「你別走!」朱利亞諾雙手在恩佐胸前環緊,指尖深深陷入刺客的衣襟中,「別走!聽我說!我、我說的都是一時的氣話,你別當真!我是故意氣你的,因為你對安托萬那麼好,我怕……我怕你……」
  他越說心裡越難過,鼻子也變得酸酸的。他與恩佐原本是因金錢與復仇的等價交換而走到一起的,只要不影響他復仇的目標,恩佐同誰親近都不關他的事。可他和恩佐認識了這麼久,該做的不該做的全都做過了,日日夜夜親密無間的相處彷彿令他心底滋生出了別樣的感情。他們既是師生,又是同伴,算不算也是情人?
  他哽咽著說:「我怕你被別人搶走,怕你去當別人的老師,再也不管我了……我好嫉妒!為什麼安托萬什麼都沒做過,卻能贏得你的青睞?你是不是覺得他比我更聰明?你是不是覺得假如換作是他,他會成為比我更優秀的刺客?」
  他的手漸漸鬆開。恩佐得以轉過身,捧起他學徒的臉。朱利亞諾的眼角紅彤彤的,翡翠色的眼睛裡溢滿淚水,差一點就要湧出來了。恩佐愛憐地吻了吻他的眼角,舌尖嘗到了苦澀的味道。
  「沒有人比你更好。」他喃喃道。
  他托起朱利亞諾的下巴,低下頭吻住年輕學徒柔軟的嘴唇。他吻得很慢,很淺,像要把許許多多細碎的吻融化在秋天細碎的陽光中。朱利亞諾閉上眼睛,陶醉在他們久違的親密中,藉著一吻結束後喘息的空檔,他啞著嗓子說:「你以後不要再對安托萬那麼好了。」
  「我只是想跟他打聽點情報而已。」
  「那也不行。你發誓。」
  恩佐笑了。「我發誓……絕不會對他做這種事。」
  說完,他靈巧的手指往上一勾,輕易解開朱利亞諾襯衫最下方的衣扣,只要撩起衣襬,就能露出年輕人緊繃的腰腹曲線。朱利亞諾深深喘了口氣,難以抑制的情慾從被恩佐碰觸的地方出現,流遍四肢百骸。他大膽地貼緊刺客,磨蹭對方胯下,直到刺客那裡也變得像他一樣硬。
  「我們換個地方……」他低聲懇求。
  恩佐的手順著他的腰腹一路摸到胸口,捏住他右胸的肉粒,肆意搓揉玩弄,引來一連串的呻吟和喘息。「你想去哪兒?」
  「到瀑布那邊……」朱利亞諾咬了咬嘴唇,「那裡水聲很大,不會有人聽見。」
  恩佐的動作停了一下,代表他很訝異:「……你是要叫得多大聲?」
  朱利亞諾睜開眼睛:「取決於你幹得有多賣力。」
  
  瀑布後面有一處天然的小石窟,正好能容下兩個人。朱利亞諾和恩佐推推搡搡,衣服扔了一路,最後雙雙赤身裸體地穿過瀑布,躲進石窟中。水流墜落的轟響震耳欲聾,事實上他們連彼此的說話聲都聽不太清。
  恩佐將朱利亞諾按在石壁上,抬起他的一條腿,沒做什麼前戲就插了進去。朱利亞諾疼得發抖,恩佐卻不放過他,一直往深處頂,直到整根東西都沒入脆弱的後穴中。嬌小的穴口被撐開到極限,柔軟的穴肉緊緊裹住粗大的陰莖。恩佐掠奪般地吻他,不讓他有喘息的機會。
  上下兩張嘴都被恩佐占有了,彷彿連內心的空洞都被某種暖洋洋的東西填滿。朱利亞諾根本站不穩,只能攀住恩佐的肩膀,將全身的重量都放在背後的石壁和身前的刺客身上。重力帶著他的身體下墜,令插入體內的那根東西楔得更深。
  乾澀的甬道逐漸濡濕,透明的淫液從體內泌出,流下大腿。他們對彼此的身體已經熟稔,知道該如何去反應。恩佐托住朱利亞諾的膝窩,將他抵在石壁上,全力衝撞。朱利亞諾尖叫起來,隨著恩佐貫穿他的節奏而呻吟,加之連綿不絕的親吻,他的叫聲也變得破碎。瀑布的轟鳴則掩蓋了剩下的聲音。
  石窟中的空氣熱得發燙。
  朱利亞諾願意將自己情慾中的姿態展現給恩佐。他的身體是恩佐一手調教出來的,恩佐什麼沒見過?但他還是覺得相當羞恥。從前他們頂多是在安布蘭莊園的庭園裡行事,現在卻是在荒山野嶺中。會不會被人瞧見?安托萬和雷希會不會多管閒事地跑來尋找他們?萬一他們的情事被另外兩位同伴撞破,他就無地自容了。可他又隱秘地希望那兩人能知道這事,希望他們知道他和恩佐的關係。他和恩佐經由「唯一真實」的紐帶維繫在一起……刺客曾說過,它比其他的紐帶更加牢不可破、密不可分。誰也別想插足他們的關係。
  所以他放肆地尖叫,瘋狂地索取,就連在床上一向遊刃有餘的恩佐也被他這回的熱情折騰得夠嗆。他們做到兩個人都沒力氣為止。朱利亞諾射在恩佐的腹部,恩佐則將精液灌進他體內。
  情事過後,兩個人滑進瀑布下的水潭洗澡。這讓朱利亞諾回想起了他們的第一次。也是在水中。他們和水好像特別有緣。恩佐溫柔地幫他清理後面,手指撐開穴口,弄出射在穴內的白濁液體。快清潔完畢時,朱利亞諾阻止了恩佐的動作。
  「別全弄出去。」他紅著臉小聲說。
  「……你想幹什麼?」
  朱利亞諾簡直不敢直視恩佐的眼睛!
  「那是你的東西……我想……我想留在裡面……」他越說聲音越小,臉上也越來越燙。幸好現在浸在水裡,否則他肯定會熱得燒起來的!
  「會很難受的。」恩佐說,「而且你還要騎馬。」
  「我可以跟你騎。讓安托萬和雷希共乘一匹馬好了。」
  恩佐抽出手指,拍了下朱利亞諾的臀部,濺起一片水花。
  「狡猾的小東西。」恩佐咯咯笑著說。
  
  安托萬赤著腳,捲起褲腿,手持一根削尖的樹枝,立在溪流中叉魚。他自小生長於山村,野外求生經驗豐富,叉個幾條魚根本小菜一碟。他已經叉上來兩條了,正在尋找第三條。火堆上架起了烤架,正烤著他的戰利品,詩人負責盯著烤架,防止他們的食物被烤焦。
  「啊!詩人先生您看!是朱利亞諾和恩佐回來了!」安托萬手搭涼棚,望向溪流上游。兩個人影沿溪而下,不正是先前離開的兩位夥伴嗎?恩佐看起來並無異狀,朱利亞諾的臉為何那麼紅?嗯,一定是吵架吵的。不過看他倆肩並著肩,肯定已經重歸於好了吧。只是,朱利亞諾的扣子怎麼又扣錯了?離開前他的衣服往上扣錯了一個扣子,現在變成往下扣錯,他可真粗心!
  安托萬興奮地朝他倆揮手:「喂——恩佐!朱利亞諾!你們回來啦!」待兩人走近,少年劍客跳回岸上,說道:「探路探得怎麼樣?」
  朱利亞諾扭過頭,盯著地上的一棵秋草,好像不願跟他說話。恩佐眼睛裡全是笑意,回答道:「前面果然有瀑布,沒路了。」他望著火堆上的烤魚,「是您抓的魚嗎?正好。吃完咱們就上路。朱利亞諾同我騎一匹馬,您不介意吧?他說他的馬不聽他的,只聽雷希的話,真是沒辦法。」
  「我無所謂。」詩人聳聳肩膀。
  「等、等一下!您在說什麼啊?那我們要去哪兒?」
  「去您家鄉附近的那座山,同子爵做個了斷。」
  安托萬嚇得魚叉都掉了。「您不是在開玩笑吧?我們只有四個人,怎麼可能打得過子爵?他們不但人數占上風,還都是訓練有素的士兵!」
  「我知道。」恩佐彎腰撿起魚叉,「我又沒說要對付子爵的精兵強將。」
  他貼心地將魚叉塞回安托萬手中,「只對付子爵一個人而已。那樣就是四對一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