緘默紳士的法則(上),第二卷:刺客學徒 之二

  「你要是再這麼心不在焉,遲早要變成我的手下敗將!」
  朱利亞諾疾步趨前,手中佩劍閃電般刺出。然而這只是虛晃一招,恩佐蕩開他的攻擊,露出了毫無防備的肩膀。朱利亞諾手腕一翻,收回佩劍,對準恩佐右肩刺出。刺客側身躲開,卻又中了計。年輕學徒往他側後方一滾,向斜上方出劍。恩佐旋轉著避開攻擊,但劍鋒還是碰到了他的身體。
  幸好練習用的佩劍尚未開刃,否則刺客就要見血了。劍尖無意中挑起恩佐脖子上的黃金項鍊,「嘩啦」一聲,鍊子斷成兩截,聖徽飛了出去,掉進一旁的草叢中。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朱利亞諾連忙收起劍。聖徽是「真實與虛飾之神」的標誌,對恩佐來說有特殊意義。挑落聖徽,豈不是一項對神靈大不敬的行為?該不會惹得刺客勃然大怒吧?
  恩佐拾起草叢中的聖徽,吹落掛在鍊子上的草葉,神情嚴肅。年輕學徒戰戰兢兢,雙手背在身後,像個犯了錯、做好挨罵準備的孩子。但恩佐並沒有嚴厲教訓他,只是若有所思地望著金鍊子的斷裂處,似乎回憶起了什麼。
  「……恩佐?」朱利亞諾小聲說,「我真的很抱歉。我會找人修好它的。我知道附近鎮上有個首飾匠——」
  「不必了。」恩佐打斷他,「今天的課程就到這裡。」
  他將金鍊子揣進口袋,快速離開,撇下朱利亞諾一個人惴惴不安、不知所措地愣在庭院中。
  那天下午沒有上課。恩佐和老管家伯納德一同出了門。回來的時候,他帶回了一瓶以煉金術煉製的黑乎乎的藥劑。朱利亞諾起初以為恩佐打算毒死他。不過在刺客拔出瓶塞讓他聞一下氣味後,他便知道瓶子裡裝的是什麼了。
  「染髮劑。」他嫌惡地後退幾步,「你想幹什麼?我不是已經染過頭髮了嗎?」
  「那是在梵內薩。」恩佐讓伯納德端來一盆清水,將墨黑色的染料倒進水裡,很快,那盆水就變成了陰溝一般的顏色,「這裡是羅爾冉,不流行染髮。你的頭髮在這裡就像孔雀開屏一樣顯眼。」
  朱利亞諾苦著一張臉。伯納德把他的頭髮染成了黑色。老管家手藝卓絕,染得相當自然,甚至還特意弄出幾根白髮。「現在的許多年輕人都少年白頭,好可憐的。」管家痛心疾首地說。
  恩佐和管家買回來的染髮劑大概不如梵內薩那位煉金術士製作得好,味道刺鼻極了,過了大半個月,那股令人作嘔的氣味才漸漸散去。
  
  時至果月,羅爾冉的季節悄悄地邁向了秋天,雖然白晝依舊炎熱,但晚上涼爽多了。
  同劍術課程一樣,朱利亞諾的夜間刺客訓練也有了不俗的成果。他能像貓一樣敏捷地在屋頂上穿行,而瓦片下的僕人們絲毫沒有察覺。他能在村鎮的集市上偷走所有人的錢包,再把它們挨個物歸原主,根本不會被發現。他能用藏在袖中的鋒利匕首割破練習用的沙袋,在沙子漏出來之前,他便消失得無影無蹤。最「出色」的一次成果是在伯納德臥室的窗外,恩佐將他按在牆上,從背後上他,他忍著沒發出一點聲音,絲毫沒驚動秉燭夜讀的老管家。第二天早餐的時候,恩佐故意當著伯納德的面稱讚朱利亞諾「忍耐力大有長進」,老管家摸不著頭腦,只好跟著主人一起稱讚。朱利亞諾又羞又憤,接下來一天以乾脆以罷課作為抗議。
  他以為恩佐不外乎有兩種反應:老實向他道歉,或者狠狠教訓他一頓,將他拖回課堂。沒想到恩佐對他的罷課無動於衷,一整天都泡在書房中。朱利亞諾等來等去,等不到老師的回應,他自己倒先坐不住了。
  
  「你到底什麼意思!」
  第二天一早,朱利亞諾闖進恩佐的書房,進門便是這麼一句。
  刺客坐在書桌前,修長的手指捏著一張薄薄的信紙。他抬眼瞄了瞄年輕學徒,將信紙反扣在桌上,往紅木扶手椅上一靠。朱利亞諾發現不論他屁股下面坐的是什麼,都能坐出一種雄踞王座般的架勢。
  刺客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在他們的「私密時間」,這個動作代表「坐上來自己動」。
  朱利亞諾漲紅了臉。
  「你……!現在可是大白天!」
  「白天怎麼了?我們又不是沒在白天做過。」
  朱利亞諾的臉更紅了,彷彿燒熱的水壺,下一秒耳朵裡就要噴出高壓水蒸氣。「白日宣淫,真不要臉!」
  「你自己不是也挺開心嗎?」
  「我……我心裡並不開心!」朱利亞諾氣得直跺腳,「我向你學習刺客的技藝,是為了替家人報仇!」
  「難道我沒有對你傾囊相授?」
  「你教得很好,可是……現在我的仇人正逍遙法外,我卻在跟一個男人尋歡作樂!我、我無法忍受這一點!」說著,他鼻子一酸,差點落下淚來,「我並不想那麼開心……你是不是故意這麼對我的?你想羞辱我嗎?」
  刺客凝視著他,無奈地嘆了口氣。
  「那你想怎麼樣?」
  「我要殺了費爾南多和博尼韋爾!」
  「你連隻雞都沒殺過,就敢去單挑因方松家族和梵內薩城衛隊了?你知道自己的實力有幾斤幾兩嗎?」
  「我當然不知道!你從沒讓我試過!」
  恩佐眼神忽然一寒,銀灰色的瞳眸中彷彿結了一層霜。
  「好哇,」他說,「等不及想殺人了,是不是?」
  一瞬間,朱利亞諾被刺客眼中的寒意嚇得有些退縮。但他很快鼓起勇氣。他是刺客的學徒,緘默者的見習生,遲早有一天手上會沾染鮮血,而且會越染越多。這是一條無法回頭的道路。假如他連這個都畏懼,要怎麼對抗費爾南多表哥和梵內薩總督呢?
  「你以為我不敢嗎?」朱利亞諾前進一步,直視恩佐,綠眸中燃起無形的火焰,像是要將刺客眼底的寒冰融化殆盡。
  恩佐再次嘆氣,身上森冷的寒意瞬間消失了。他招招手,示意學徒靠過來,然後將反扣在桌上的信紙翻過來,遞給朱利亞諾。
  「讀讀這個。」他說。
  
  親愛的朋友:
  當我聽說安布蘭莊園的主人「歸來」時,我既震驚又喜悅。沒想到那幢空置的宅邸能再度派上用場。我目前正在阿刻敦度假,一時半會兒不能登門拜訪。安布蘭是個可愛的地方,我衷心希望你在那兒能住得愉快舒適。
  你遠離約德諸城邦,或許消息不太靈通,不知我可否以這封信冒昧地帶給你一些新聞?
  前些日子一位不肯具名的委託人出現在阿刻敦。他的要求頗為奇特,以至於整個阿刻敦的兄弟姐妹沒有一人敢接下他的委託。此人近日遊蕩於羅爾冉一帶。聽聞閣下藝高人膽大,不知對這樁委託有無興趣?若有,閣下可於果月在龐托城外「浪漫流放酒館」二樓最西側之房間內覓得此人。
  祝安好。
  
  你忠誠的,
  D.C.
  
  朱利亞諾從信紙後露出充滿問號的雙眼。
  「這是什麼意思?」
  恩佐單手托腮:「你看不明白嗎?一位遠在阿刻敦的朋友介紹了一樁差事,問我有沒有興趣接活兒。」
  朱利亞諾又讀了一遍信。「是刺殺委託?」
  恩佐「噗嗤」一聲笑了,露出朱利亞諾最討厭的「刻薄笑容」。「給緘默者的委託,還能是別的嗎?」
  「這封信語焉不詳,似乎像個陷阱。它真是『朋友』寄來的?」
  刺客打開書桌抽屜,從中抽出一張紙,放在朱利亞諾面前。那正是他們剛剛抵達安布蘭莊園時在書桌上發現的那張紙。「隨意取用」。字跡與信上的一模一樣。
  「是莊園原本的主人?」朱利亞諾驚訝極了。
  「想必是的。字體也很秀氣,像是女人寫的。她去了阿刻敦,所以莊園才會閒置下來,否則也輪不到我來使用。這就與伯納德所說的對上了。如此說來,伯納德也不像我想像的那樣老實,還是跟安布蘭的原主人暗中聯繫……」
  「你要接這個委託?」
  「我很好奇。整個阿刻敦無人敢接下的委託,到底是怎樣的呢?」恩佐捲起自己一縷頭髮,「看來這位委託人並不打算隱瞞自己的行蹤……是在等合適的人上門自薦吧。」
  「你真不怕它是個陷阱?」
  「是又如何?」刺客斜睨朱利亞諾,「或許我會因此而死,但那又怎麼樣?成為一個緘默者,看慣了生死,你就不會在乎自己的死期了,因為或遲或早,你終將會死。」
  朱利亞諾放下信紙。「我跟你不一樣。在報仇雪恨之前,我可不能死。」
  恩佐手指一伸,柔順的頭髮從他指尖彈開了。「我知道。」他忽然笑了,「假使那真是一個陷阱,我無論如何都會保護你先逃走的。」
  「你……要我跟你一起去?」
  「當然。你急著想嘗嘗鮮血的滋味,剛好這個機會就送上門了。我也覺得有必要讓你經歷一下實戰。去告訴伯納德,讓他準備馬匹,收拾行李——務必輕裝簡從。我們明天一早出發。」
  「好的。」
  朱利亞諾轉過身。
  「等等!」恩佐叫住他,「還是改成明天傍晚吧。羅爾冉有個奇特風俗,離家遠行須得黃昏出發,拂曉歸來。」
  「可我們又不是羅爾冉人,何必平白無故耽誤大半天時間?」
  「我們現在是安布蘭莊園的主人,裝也要裝得像一點。況且這不是『平白無故』。我不確定明天早晨你能不能騎馬。」
  朱利亞諾激動地用生動鮮活的梵內薩方言問候了恩佐家的祖先,氣沖沖地離去了。
  
  當天夜裡,恩佐爬上朱利亞諾的床。後者根本不想理他,背對著他縮成一團。恩佐索性扒掉朱利亞諾的睡褲,一邊從側面進入他的身體,一邊為他手淫。前後夾擊之下,朱利亞諾只得繳械投降。
  縱情之後,恩佐披上睡袍,執起一座三枝煉金燈台,準備回自己的臥室。朱利亞諾撐起身體,氣喘吁吁,仍未從激情中平復。
  「你為什麼從不留下過夜?」他問,「你在曼蕾夫人的妓院裡也這樣嗎?」
  「我睡著的時候全無防備,所以不習慣與人同床共枕。」
  「你不信任我?」
  恩佐轉過身。黑暗中只有煉金燈台發出幽幽的冷光。光芒映照在刺客的眸子裡,使他看起來像一頭夜行的獨狼。他沉默了。沉默代表他心裡有答案,但並不想說出口。朱利亞諾以為他不會回答。或許不知道答案更好。然而過了片刻,恩佐問:「為什麼你覺得你值得我信任?」
  他用另一個問句終結了這個問題。
  
  日暮時分,兩匹駿馬載著主人馳過羅爾冉—慕卡尼亞邊境大道的交叉路口。一塊刻著「龐托城往此方向」的木牌立在路口。兩騎飛奔而過時,掀起的塵土落在木牌上。又有一陣風輕拂而過,拭去上面的浮塵。極目遠眺,四周荒草淒淒,遠方隱約可見城池佇立在夕陽中的剪影。
  那就是龐托城。它依靠邊境貿易而興盛,雖然比不上梵內薩、多羅希尼亞等城邦,但也是羅爾冉一座商貿發達的知名城市。來自約德、慕卡尼亞和尼達爾的商隊絡繹不絕,趕在日落城門關閉前進城,穿過懸著紅底白百合旗幟的城門。那些沒能來得及進城的商人只好暫宿於城外的驛站旅舍。
  「浪漫流放」酒館便位於龐托城外,專為趕不及進城的旅客提供飲食住宿。酒館門上懸著一面紅底白百合盾牌,圖案與城門上的旗幟一模一樣,表示酒館按時按量繳納租稅給本地領主德.朗紹古子爵,因此也受子爵大人的保護。
  兩名騎馬的旅客在酒館不遠處放慢了速度。時候不早,他們不打算趕時間進城,可也不像準備入住的樣子。兩騎避開酒館前門,穿過一片桑樹林。他們將馬留在林中,步行而出,繞到酒館後頭。
  兩人皆是旅行者打扮,披著深綠色斗篷,戴著風帽,斗篷下藏著武器。若再仔細觀察,便會發現其中一人攜了兩把劍。他摘下兜帽,露出一張俊美絕倫的臉孔——正是緘默者恩佐。
  恩佐從斗篷下取出兩副蝕刻著精美花紋的銀色面具,自己戴上一副,另一副則交給他的同伴——朱利亞諾.薩孔。
  「我們不能從正門進去嗎?」朱利亞諾接過面具,覆在臉上。
  「你和我,兩個戴著面具的可疑人士?別說笑了。」
  「摘掉面具不就行了?我們大可以光明正大地走進去。我們在羅爾冉,梵內薩的通緝令管不到這兒。」
  「在探明那位委託人的真實意圖前,我不想讓太多人瞧見自己的真容。」
  恩佐推了朱利亞諾一把,叫他不要問東問西,老實按自己吩咐做就行了。接著指了指酒館客房二樓。朱利亞諾領會了他的意思。二樓最西邊的房間裡住著那位神秘的委託人。既然他們不能從正門進去,就只能爬牆了。客房前長著一株大樹,橫斜的枝椏剛好對著二樓客房的陽台。經過幾個月來的訓練,朱利亞諾早可以輕鬆自如地攀上樹枝,或是在房簷屋宇間自由穿行。
  恩佐打頭陣,朱利亞諾緊隨其後。他們輕盈地爬上樹,順著枝幹前進,落在客房中央的一座陽台上,再跳到隔壁的陽台。中央的房間內,一位女客人正對鏡梳妝,鏡中忽然閃過兩道迅疾的黑影,女客人驚呼一聲,回頭望向陽台——什麼也沒有。「大概是飛過的鳥吧。」女客人心想。
  恩佐和朱利亞諾躍上最西側房間的陽台。門開著,但門上垂著一條淺藍色的紗簾。恩佐掀起紗簾,閃身入內,快得連朱利亞諾都難以捕捉他的動作,彷彿一陣風吹過,只見紗簾飄舞,人已消失了。
  與老練的刺客相比,朱利亞諾笨拙得就像剛學會走路的嬰兒。他從陽台欄干跳下去,進屋時紗簾纏住了斗篷,他不得不同那輕薄的布料搏鬥一番才解脫出來。在恩佐眼裡,他一定蠢極了。他不禁感激起臉上的面具為他遮擋了窘迫。
  客房中間放著一把扶手椅,一名作商人打扮的男人正坐在扶手椅上抽菸斗,屋內煙霧繚繞,氣味古怪。男人褐髮褐眼,相貌平凡無奇,屬於看過一眼就再也不會記得的那種。朱利亞諾很懷疑下次再見這男人時是否還認得出他。
  兩位不速之客從陽台翻進來,男人卻不以為奇,淡定自若地吐出煙圈,隔著縹緲的煙霧審度二人。他眼睛很小,眼皮下垂,幾乎只剩了一條縫,但那條縫中卻時不時迸射出冷厲的光芒。恩佐也不同他客氣,拉來房間中的另一把椅子,一屁股坐下。朱利亞諾無處可坐,也不好坐在床上,只能站在恩佐身邊。
  「歡迎,緘默紳士們。此地遠離你們的故土,你們遠道而來,真讓我意外。」男人講一口拉維那口音的帝國語,也就是標準口音的通用語。他的聲線無甚特色,既不高亢也不低沉,令人聽過就忘。
  恩佐張開雙手,抖了抖手臂,行了個約德諸城邦的見面禮。
  「客套完了,委託人。說說你的要求吧。」
  委託人放下菸斗,皮笑肉不笑地揚起嘴角。「我喜歡你的開門見山。我也不愛耽擱時間,所以就直說吧。我替我的主人前來遴選合適的刺客,以執行他的特殊任務。」
  「你能代你的主人說話嗎?」
  「當然。從現在起,我的一言一行都代表他的意志。」
  看來這位「委託人」只是個傳聲筒,真正的雇主是某位幕後的大人物。也許是某國的貴族、領主?朱利亞諾心想。呵,倒也可以理解,大人物們想必不願意暴露身分,更不願髒了自己的手吧。他不禁將這位幕後雇主同可恨的博尼韋爾、費爾南多類比起來。還沒接受委託,他心中便增添了一分憎惡。
  「我聽說整個阿刻敦城邦都沒人敢接你的委託。你的主人到底有什麼要求?」
  「我主的要求很簡單,殺人而已。只不過你們要殺的不是普通人,而是干係重大的顯要權貴。你們可能會死,可能會連累所有的同伴和朋友,甚至連累一城、一國。當然,一旦成功,往後榮華富貴享之不盡。怎麼樣,敢不敢接?」
  「究竟要殺誰?」
  「你先說接還是不接,我再告訴你。」
  恩佐沉默了。朱利亞諾低頭望向他,發現刺客面具孔洞中露出的銀灰色雙眸裡溢滿了笑意。他藏在面具下的那張俊美臉孔上肯定掛著他招牌式的刻薄笑容。
  「這位老爺,」恩佐說,「你來自慕卡尼亞,想來不太懂約德諸城邦的規矩,讓我解釋給你聽吧。」
  聽見「慕卡尼亞」四個字,委託人身軀一震,原本冷靜淡然的外殼上裂了一條縫,縫中洩露出絲絲恐懼。
  「在我們約德,委託人必須先說明目標的姓名、特徵,雙方講好條件和報酬,然後緘默者再考慮接不接委託。你不用擔心緘默者洩露你的任務,因為我們從不出賣雇主,也不會做可能殃及其他同伴的事。你若是誠心,就請按規矩來,否則我就告辭了。」
  委託人的裂縫很快彌補如新。「可這兒不是約德。我們身在羅爾冉,就沒必要一板一眼了吧?」他笑咪咪地看著兩名緘默者。
  恩佐起身便走。
  「等一下!」委託人連忙叫住他,「這樣吧,我有個折衷的方案,您不妨聽聽?」
  「請講。」
  「緘默者並非什麼任務都接,我的主人也不是來者不拒,為了減少風險,他只同那些最有本事的刺客合作。您可否先展示一下自己的本領?」
  「你要我先去殺個人試試?」恩佐雙手環抱,斜倚在陽台門口。
  「您知道此地的領主嗎?」
  恩佐想了想。「龐托城的領主……德.朗紹古?」
  「沒錯。」委託人點頭,「居伊.德.朗紹古子爵。他可算是我家主人的親戚,不過最近的某些不端行為大大觸怒了主人,令他十分煩惱。您能否好心為我主了卻一件煩心事呢?」
  「我的『好心』能收到多少回報?」
  「八百金盧斯,全部是成色最好的,您儘管檢查。」
  接著,委託人又變戲法似的從袖子裡摸出一枚綠寶石,拋給恩佐:「這不是訂金,只是我主的小小敬意,希望您笑納。」
  刺客略掃了寶石一眼,將它納進斗篷之下。「你給我多少時間?」
  「一個月。最多一個月。」委託人竪起一根手指,「一個月之內,若是沒有好消息,我就不會再見您了。若是喜訊傳來……我在龐托城有眼線,聽說了德.朗紹古子爵的死訊後,他就會來這家酒館開一個房間——還是這個房間。您完成任務後,我們再在這兒見面。到時候,如果您對報酬滿意,也願意相信我主的財力和誠意,我們再談『那個』委託,如何?」
  「成交。」
  委託人站起身,同恩佐握了握手。「那麼我就先告辭了。我和主人都熱切盼望您的喜訊。」
  他沒有什麼行李,只從懷裡拿出一頂帽子,戴在頭上,走向房間正門。他握住門把手,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轉身問道:「對了,您怎麼看出我來自慕卡尼亞?」
  「菸草。」刺客回答。
  「菸草?」委託人摸了摸隨身的菸斗,「我承認這菸草產自慕卡尼亞,可它和菸斗都是我在龐托城買的,沒什麼稀奇,任何人都能買到。這什麼也說明不了。」
  「我不是指你剛才抽的菸草,」恩佐說,「是指你身上有『薩提』的味道。它是慕卡尼亞的特產菸草,十分珍貴,禁止販運到國外,只有本國貴族才有權享用。你故意從龐托城買來其他種類的菸草,還在屋子內大抽特抽,目的就是掩蓋身上『薩提』的煙味。可惜緘默者的鼻子比你想像得靈。」
  「好一位見多識廣的刺客!是我小看您了。」委託人向他脫帽敬禮,「如果可以,我真想請您喝一杯,可惜現在時機不太對。」
  他推門而出。等他的腳步聲消失在外面的走廊上,朱利亞諾轉向恩佐:「他果真是慕卡尼亞貴族?」
  「如假包換。他地位不低,他的主人只會更尊貴。」
  「你打算接下這個任務?」
  「有錢可賺,何樂不為?」刺客從斗篷下拿出委託人送他的綠寶石,對著逐漸西沉的太陽觀察片刻,「成色真是不錯。幕後的雇主肯定相當富有,不敲上一筆實在太可惜了。」
  這傢伙掉進錢眼裡了!朱利亞諾憤憤地想。整天就知道錢錢錢!對我也是,張口就要錢!我沒錢,還必須拿身體償還!豈有此理!
  刺客將綠寶石舉到年輕學徒面前比了比:「而且我喜歡這枚寶石,很想收下它。要是這次任務成功,金幣歸我,寶石歸你。它和你的眼睛很配,做成項鍊一定好看。」
  朱利亞諾呼吸一滯,臉上不可抑止地泛起紅暈。「你、你瞎說什麼,我才不不需要什麼項鍊!」可他不禁想像起這枚寶石鑲嵌在銀色的托槽中,由精美的鍊子串起,然後被恩佐親手戴到他項上的情形……等等!他為何會產生如此奇怪的聯想?他什麼珠寶沒見過?母親的首飾盒裡,哪一件不比什麼綠寶石項鍊更昂貴?為什麼一想到恩佐或許會親手為他戴上項鍊,他的臉就燙得嚇人,心臟怦怦直跳?
  「身為緘默者怎能沒有一兩件合適的首飾?打扮得太寒酸會被雇主瞧不起的。」恩佐收起寶石,「走吧,去酒館裡喝一杯,順便打探一下德.朗紹古子爵的虛實。我們先後進去,不要引人注目。」
  兩人從陽台跳下去,返回桑樹林,牽上馬,繞了一大圈至酒館正門,這才取下面具,裝作普通客人進門。
  
  朱利亞諾剛在酒館中坐定,窗外便閃過一道奪目的白色電光,幾秒鐘後,天穹中傳來一聲爆裂般的巨響,大雨傾盆而下。羅爾冉夏秋季節的雷雨總是不期而至。他進來得巧,剛好避過了雨。恩佐就沒那麼幸運了。他讓朱利亞諾先行,自己稍候片刻,現在正在外頭淋雨呢。
  年輕學徒挑了個角落的位置,點了兩人份的晚餐和兩杯氣泡酒。他端起自己的杯子啜飲,過了一會兒,對面的椅子被人拉開,椅腳摩擦地板發出刺耳的響聲。
  「濕透了吧?」朱利亞諾壞笑著問。
  恩佐坐下,解開浸滿雨水的斗篷。雖有斗篷擋雨,但也被淋得夠嗆,金髮黏在臉頰和脖子上,猶在滴水。他將頭髮拂到腦後,擰了一把,接著隨性地甩開頭髮,讓一綹綹濕潤的髮絲披在肩頭。酒館不甚明亮的燈光映在他的金髮上,暈出一層朦朧的光圈。他端起面前的酒杯,仰頭飲盡,喉結隨著吞嚥的動作而上下翻動。朱利亞諾移開視線,假裝觀察酒館中的客人們,實際上滿腦子都是恩佐。刺客渾身濕透卻又毫不在意的樣子性感極了。他們第一次親熱就是在水裡,他永遠都記得當時恩佐濕漉漉的模樣。直到現在,他一看到浴盆,便會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恩佐箍著他腰部的雙手和楔入他身體的力度……夏天悶熱的時候,恩佐最喜歡在情事後來一杯冰鎮的氣泡酒。所有這些都讓朱利亞諾渾身發熱,下腹痙攣似的抽緊。
  再這樣下去,他們恐怕就需要找酒館老闆開個房間了。幸而此時一陣撥動琴弦的清脆樂聲傳來,吸引了朱利亞諾的注意力,同時也吸引了酒館中絕大部分客人的注意力。
  酒館中有一兩個樂手獻藝,並不是什麼千載難逢的罕事,樂聲和歌聲常被當作理所應當的背景,有時甚至不被注意。然而當這名詩人撥動琴弦時,酒館中細密的交談聲、高亢的歡笑聲和杯盤的碰撞聲剎那間全數停止,眾人一齊扭頭望向樂聲傳來的方向。
  一名吟遊詩人獨坐酒館一隅,懷中抱著魯特琴,正在調弦。每鬆緊琴弦一次,他便撥動琴弦一下。詩人面容年輕,卻有一頭冰霜般的白髮,想來應是染的,或是天生髮色如此。他身著一件長襬的白袍,式樣像某種古舊的禮服,反正不是常人穿的,大概藝人為了引人矚目,總會刻意打扮自己。
  酒館胖胖的老闆匆忙將一盞落地煉金燈放到詩人旁邊,為他照亮四周,接著弓著腰,靜悄悄地退下,似乎害怕自己的粗魯舉止驚擾詩人的雅興。
  詩人調好琴弦,試彈了一段小調。酒館中鴉雀無聲,只有婉轉清脆的弦樂,有如淙淙流水漫過溪中的岩石。小調旋律一轉,變成了一首膾炙人口的情歌,講述一個小夥追求心上人的坎坷路途。詩人開口吟唱,和著旋律,歌聲像乘著天鵝的翅膀,飛越眾人頭頂。他聲音沙沙的,卻別有一番韻味。他歌唱時,彷彿雷電都避讓了,直到一曲結束,也不曾聽見一聲雷鳴。
  最後一句唱完,詩人按住琴弦,止住弦上的鳴響,向聽眾微微頷首。眾人方才如夢初醒。不知誰第一個開始鼓掌,很快,酒館中掌聲雷動,歡呼與喝彩甚至蓋過了外面的雷雨聲。許多人嚷著要為詩人買酒潤喉。但詩人只要了一杯清水,沾了沾嘴唇,便讓侍者端下去,開始了第二曲。它的節奏遠比第一首急促,旋律也更為激昂,朱利亞諾聽出它是講述達理安皇帝年輕時冒險旅途的一首歌,人人耳熟能詳。
  酒館中的低語和杯盞碰撞聲再次響了起來。歌聲逐漸變成了悅耳的背景音,不再那麼引人關注。詩人將自己淡入到了周圍的氛圍中。當然,仍有少數人依舊專心致志地聆聽詩歌。朱利亞諾便是其中之一。不過與其說他在欣賞詩歌,毋寧說他在全神貫注地「欣賞」詩人。
  
  年輕的達理安,出身草莽,
  志存高遠,離鄉外出闖蕩。
  踏上征程,只為拯救世人,
  一人一劍,便敢行走四方……
  
  桌子下面有什麼東西碰了碰朱利亞諾的腳。他倒抽一口冷氣,差點像被踩到尾巴的貓一般跳起來。周圍無人察覺他的異樣。他收回投射在詩人身上的目光,轉向自己的同伴。
  「你幹什麼?!」他壓低聲音,氣沖沖地問。
  恩佐歪在桌子上,一手托腮,另一隻手玩弄著酒杯。桌子下,他故意蹭了蹭朱利亞諾的腿,以這種曖昧的方式喚起年輕學徒的注意。朱利亞諾臉上一熱,紅色從耳根蔓延到脖子。
  「瞧瞧你,都入迷了。」恩佐挑著嘴角,半瞇起眼睛,「那個吟遊詩人有那麼好看?」
  
  ……路途不順,適逢天降大雪,
  少年英雄,迷失荒山之上。
  長夜漫漫,熱血亦成寒冰,
  忽見遠處,亮起點點暖光。
  
  「我不是在看那個詩人。」朱利亞諾嘟囔道,「我是在看他的琴。」
  恩佐瞟了詩人一眼:「他的琴有何特別?」
  朱利亞諾湊近刺客,耳語道:「你仔細看,琴身上刻著一朵玫瑰,那是著名製琴大師伊格納西奧.安蒂利翁的標誌。安蒂利翁生活在第二皇朝初期,他的作品流傳下來的本身就鳳毛麟角,其價格遠非一介普通吟遊詩人能承擔得起的。」
  「哦?我對樂器倒不甚瞭解。安蒂利翁製作的琴真有那麼昂貴?」
  朱利亞諾不無得意地揚了揚眉毛。認識刺客這麼久,總算找到一件他能勝過對方的事了。「幾年前,梵內薩拍賣行拍出了一件安蒂利翁的竪琴,成交價是一萬兩千金盧斯。」
  恩佐沉默了。八百盧斯就能買一位堂堂子爵的性命,一萬兩千盧斯價值幾何,很容易就能估量。
  「說不定吟遊詩人的琴是仿製的。」恩佐說。朱利亞諾驚訝地發覺,他的語氣裡竟然存有一絲小小的嫉妒。
  「這……也有可能吧。如果可以,我想走近看個真切……」
  
  ……雪夜酒館,聚集奇人異士,
  際遇相逢,命運何等奇妙!
  眾人姓名,想必無須多說,
  諸位聽眾,定然早已知曉——
  
  灰翼城的格拉多,智謀百端;
  冰封港的凱斯勒,勇武無雙;
  湖中女巫阿芒迪娜,美麗而致命;
  神弓射手奧爾梅達,人稱百步穿楊……
  
  歌曲到了第一個高潮之處:年紀輕輕離鄉外出闖蕩的達理安因大雪迷失荒山之中,誤打誤撞找到一家酒館。而那家酒館裡早就聚集了一群躲避風雪的旅客——格拉多、凱斯勒、阿芒迪娜、奧爾梅達……這些人在無名之力的牽引下,與未來的帝王相逢於雪夜酒館,從此開啟了一段波瀾壯闊的歷史。後來,他們有的成為達理安的左膀右臂,有的為天下與功業而戰死沙場,有的選擇與帝王為敵,有的活到了壽命自然終結之時,成為傳說的記錄者。
  然而詩人唯獨沒有唱到一個人,所有的詩歌傳記和書本裡都沒有這個人,因為達理安皇帝不許人們歌唱她,可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存在——龍神雷什塔尼。傳說她曾化身成妙齡女子,協助奧瑪蘭大帝建立帝國;後來又來到達理安身邊,助他建功立業。可達理安皇帝不准人們提起她。原因眾說紛紜:有人說達理安想獨占雷什塔尼的榮寵,所以禁止別人與龍神接觸;也有人說是雷什塔尼在達理安登基後便離開了他,以至於年輕的帝王過於悲痛,不願再聽到她的名字。數百年過去,帝國覆滅,古神復興,龍神信仰逐漸被遺棄,就更無人知道其中的原因了。
  
  還有一人,便是歌中主角,
  年輕的達理安,未來的帝王,
  抵達酒館,推開大門,
  只聽一聲巨響,英雄終於登場!
  
  ——砰!
  當詩人唱到這一句時,酒館的門恰好被用力撞開!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