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的故事開始於酒館。刺客的故事則開始於街道。
在我們這個時代,每個吟遊詩人都喜歡歌唱英雄的故事。「那是一個暴風驟雨的傍晚」,故事的開頭常常是這樣,有時候也會是「在一個斜風細雨的清晨」,又或者「一切開始於某個大雪紛飛的深夜」。總之,天上似乎一定要下點兒什麼,否則便無法襯托出英雄初現的震撼之處。
在這樣一個日子,由於天公不作美,外頭罕見行人,只有酒館人聲鼎沸,溫暖的燈光與歡聲笑語從小窗裡流瀉而出。人們在酒館中推杯換盞,高談闊論,女侍端著酒杯穿行在餐桌之間,詩人則盤坐在一角撥弄豎琴(或者魯特琴,或者其他什麼琴)。
突然——故事總要以這個詞作為石破天驚的轉折——酒館的門發出響亮的「砰」的一聲,被人用力推開。所有人都因為這突如其來的響聲而安靜下來,目光齊齊轉向門口,一名披著斗篷的年輕人沐浴著眾人的視線,大步走進酒館,走進接下來詩人即將對你們講述的傳奇之中。
這就是英雄故事的開端。
而刺客的故事則截然不同。
刺客的故事沒有特定的天氣,沒有溫暖的酒館,沒有石破天驚的轉折,沒有傳頌故事的詩人,也沒有側耳傾聽的聽眾。
沒有什麼傳奇。
只有一個個衣飾華麗、頭戴面具的幽靈,遊蕩在城邦的大街小巷,任何人見了都可以上前攀談,有時致命的契約便簡單俐落、直截了當地當街達成,隨之而來的是陰謀、鮮血、死亡、戰爭和更多的死亡。像是雪崩,一個人的死亡引起了數不清的死亡,種種死亡彼此相扣,串成一條冰冷沉重的長鏈,像絞索一般掛在我們這個城邦的脖子上。而華麗的幽靈們則一如既往地昂首闊步於街頭,尋覓著下一個雇主,或者被下一個雇主所尋覓。
沒有人傳頌他們的故事,沒有人書寫他們的傳奇,即使他們每個人的經歷都更甚於傳奇。他們只是歷史書中最微不足道的一頁裡匆匆帶過的一句話,那華美豪奢的衣飾下裹著的始終只是一個又一個無名的死魂靈。
這便是刺客故事的開端。
朱利亞諾的這個有關刺客的故事,像所有刺客的故事一樣,開始於街道。
那年他七歲。夏季的梵內薩城邦酷熱乾燥,灼熱的陽光炙烤著街道,彷彿連那些白色大理石鋪成的道路都能融化。平民別無選擇地頂著烈日工作,朱利亞諾則像所有的貴族一樣,去鄉下的別墅避暑,直到天氣從炎熱轉為涼爽才會回來。那年他七歲,在他短暫的人生記憶裡,這一年和過去的六年沒有什麼區別,而在梵內薩城邦,這一年則值得大書特書。春季時由於春旱,大量飢民湧進城市,占據街道,帶來擁擠、犯罪和市民們此起彼伏的抗議。到了夏季這個時候,被民怨逼得走投無路的總督派遣城衛隊驅散難民,掀起了幾場不大不小的打鬥,結果衝突愈演愈烈。上城區的城門由於「不幸的流血事件」而暫時封閉,所以朱利亞諾一家若要乘馬車出城,只得繞遠路走下城區。當然,對於年幼的男孩來說,走哪條路沒有多大區別,他小小的世界裡,每座城門都是那麼宏偉,每條道路都是那麼寬闊。他住在上城區的深宅大院裡,被疼愛他的父母好好保護著,不知道外面發生過、正在發生和即將發生的一切。稍晚的時候,由於秋季作物歉收,更多的難民湧進梵內薩城,糧價飛漲,許多難民和本城的貧民因為飢饉,沒能度過冬天。直到又一年春季來臨,雖然這個春天雨水充足,是個好年頭,可梵內薩城內堆積著大量死屍,死屍引來專吃腐肉的烏鴉和什麼都吃的老鼠,烏鴉和老鼠則帶來瘟疫。接下來的一年,瘟疫肆虐於梵內薩城,死神漆黑的衣袂從上城區的貴族豪宅飄到貧民窟的殘破窩棚,上至尊貴的總督,下至卑微的乞丐,都無法逃過祂收割萬物的鐮刀。死神又乘著馬車和船隻飄到約德地區的其他城邦,飄到「潔白」的多羅希尼亞、「典雅」的阿刻敦和「恢弘」的贊諾底亞。死亡的陰影籠罩這片美麗的海濱足有三年之久,成為一代人記憶中無法消除的恐怖烙印。
而對於男孩朱利亞諾來說,這場瘟疫於他不過是在鄉下度過的無憂無慮的三年,和對於「突然被父母叫回老家結婚」的年輕女家庭教師的思念。(後來連這份思念也逐漸淡去。)他跟隨雙親去鄉下避暑後,便沒有回城,直到大瘟疫過去,十歲的朱利亞諾才被父親接回家。當然,他那位女家庭教師再也沒有回來。
朱利亞諾的關於刺客的故事開始於下城區通往城門的街道。被夏季驕陽烤得悶熱的車廂憋壞了七歲的男孩。他美麗而慈愛的母親手持一柄綴滿蕾絲的折扇為他扇風。但這微弱的風無濟於事。淘氣的男孩一把推開車窗,渴求一絲涼風為他帶來些許慰藉——涼風是沒有,熱風倒是灌進車廂,不過,總比密不透風好多了。
這是朱利亞諾第一次目睹下城區。這地方令他大為震撼:路面破落,房屋矮舊,行人穿著打滿補丁的襯衫,乞丐蜷縮在陰影下不知死活,每個人的眼神都帶著悲傷和警惕。朱利亞諾險些以為自己來到了另一個世界!那乾淨整潔的大理石路面去哪兒了?那鬱鬱蒼蒼的行道樹、清澈的噴泉和總是穿著時尚、面帶笑容的男男女女去哪兒了?這裡真的是他的城市,他們「偉大」的梵內薩城嗎?
男孩迷惑地轉過頭,向母親求助。那位貴婦人攬住男孩的肩膀:「別看了,孩子,沒什麼好看的。上等人不該來這種地方。都怪那些難民,不然……」她不屑地哼了一聲,接著似乎發覺自己的失態之處,連忙用折扇遮住施了脂粉的臉龐。
的確沒什麼好看的。這裡骯髒、貧窮、破落,像個堆滿垃圾的泥沼。然而這個散發著臭氣的泥沼距離朱利亞諾整潔美麗的家只有不到十五輪距離。很難想像他們的城市中居然存在著這樣一塊污漬。
朱利亞諾幼小的心靈受到了極大的震撼。當時他只是驚訝於下城區和上城區的天差地別,直到很久之後才會意識到這種差別背後隱藏的東西。
忽然,街上有個鮮艷奪目的東西吸引了男孩的眼球。他不由自主向那個方向望去,接著發出一聲驚呼——
那是一個身著華服的女子,金色的綢緞裹著她曼妙的軀體,裙襬拖曳到地上,領口則高高竪起,像插在背後的一對翅膀。她的頸子上戴著一串顯眼的鴿血石項鍊,其中綴著一塊天青色的寶石。這副打扮像是要去參加舞會,或是某個上流人士舉辦的沙龍,她臉上所戴的面具似乎也能印證這一點——在約德諸城邦,人們將面具當作裝飾的一種,出席正式場合不戴面具,就像不穿衣服一樣無禮。不過,社交場合的面具只遮住半張臉,女子卻戴著一張遮住全臉的白色面具,面具上鑲著寶石,插著鮮艷的鳥類翎毛,只露出一雙深邃的眼睛,令人看不見她的相貌和神情。這種面具只在每年雨月的狂歡節才會戴。然而,面具孔洞中露出的那雙眼睛卻沒有狂歡的意思。它們是如此地陰鷙,以至於朱利亞諾打了個寒噤,連夏日暑氣都頓時遠去了。
「母親,您看!」朱利亞諾扯了扯母親華美的輕紗衣袍,「那位女士好奇怪啊,現在已經是獲月,她卻戴著狂歡節的面具!還有,她為什麼打扮得那麼漂亮?她要去參加宴會嗎?」
母親匆匆瞥了窗外一眼,白皙的臉上露出混合著驚恐和厭惡的表情。
「別看!」她低聲呵斥,「那不是什麼正派人!」
「可是她穿得不像是……」
馬車經過華服女子跟前,朱利亞諾這才看見,除卻全身上下奢華的裝飾外,女子腰上還佩了一柄樸實無華的長劍,黑色的劍鞘,懸在一條點綴著珍珠的腰帶上,兩者形成鮮明的對比——就好像美麗的上城區同破落的下城區一樣的對比。
女子望著粼粼行來的馬車,提起裙子,向車上的母子行了屈膝禮,姿勢優雅完美,不輸給任何名媛淑女。當她抬起頭來時,朱利亞諾分明看見,那雙漆黑的眼瞳中帶著深深的笑意。
母親「砰」的一聲關上窗戶。
「母親,我好熱!」朱利亞諾抱怨。
「忍著!你是個小男子漢,難道連這點苦都吃不了嗎?」母親煩躁地搖著扇子。
朱利亞諾咬著嘴唇。他明白母親是因為那個華服女子才生氣的。但,為什麼呢?母親難道認識她?她戴著面具,母親如何辨認出她的身分?為什麼一位淑女要佩劍?為什麼母親會這樣生氣?
朱利亞諾坐在封閉的馬車裡,同那個驚鴻一瞥的奇異之地隔絕了。不多時,他聽見城門打開的聲音,這代表他們已經出了城。離開梵內薩,母親才再度允許他打開窗戶透氣。獲月的郊外田野美不勝收,可朱利亞諾滿腦子都是下城區那位華服女子的身影。他不敢詳細詢問母親,怕再度惹怒母親。但朱利亞諾有別的辦法。當他們抵達鄉下避暑別墅的三天後,他將自己的發現偷偷告訴了他的家庭女教師。
「那不是什麼名媛淑女,朱利亞諾。」女教師壓低聲音,表情神秘而詭異,「這種事我本不該告訴你,不過作為梵內薩人,你遲早都會知道。你看見的那個女子是一名刺客。」
「刺客?」這個名詞對七歲男孩來說很陌生。
「就是殺手,受人僱傭而去殺人的人。」
「殺人!」男孩被這個可怕的詞嚇了一跳,「可殺人不是犯法的嗎?為什麼那個女子……那個刺客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動?她不怕被守衛抓住嗎?」
「我的小少爺,僱凶殺人的確犯法,但在梵內薩,在約德諸城邦,又是另一種情形了。以後有機會的話,我會詳細說明,但現在你還不適合知道這些。我只能告訴你,但凡那些不在狂歡節的日子裡戴著狂歡節面具,穿著華麗,攜帶武器,成日遊蕩在街頭的人,都是刺客。他們自稱「緘默的紳士和淑女」,專門幹收人錢財、替人消災的活兒。朱利亞諾少爺,你是個正派人,千萬不可同他們有所瓜葛。不過,你也要學會防範他們……唉,我在說什麼呢,這不是你該操心的事。」女教師笑了笑,繼續同朱利亞諾講解帝國語的一個晦澀的語法問題。
後來,這位女教師不辭而別,據說是「回老家結婚」了。等朱利亞諾的年紀再長一些,他才明白,女教師大概命喪當時的大瘟疫,所謂的「回家結婚」,只是母親安慰他的一個藉口而已。
關於那位女教師的記憶逐漸從男孩的腦海中淡去,但她那番有關刺客的話語卻一直深植於心底。朱利亞諾第一次遇見刺客,是在梵內薩白日的街道上。他常常想,只要還生活在這座城市中,只要還行走在街道上,總有一天,他會再度遇到他們。
因為刺客的故事總是開始於街道。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