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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雷從沒試過用這麼多觸手(腳?)走路……它們那麼長,那麼軟噠噠的。事實上,控制著不讓它們打結已經是一件足夠艱難的事情。格雷試著向前挪了一小段距離,用觸手擰開門把手,再扯了扯法袍,小心地踏了出去。
火辣辣的太陽照在頭頂上,讓他有種快要融化的錯覺。
亞力克在他身後關切地問:「需、需要我扶著您嗎?」
「還好。」格雷說。
下一秒他就被絆住了,狼狽地向地面倒去。
亞力克及時揪住他的衣服,然後再順著袖子找到裡面的觸手。為了防止正臉著地,格雷不得不用那只小觸手緊緊纏在亞力克的手腕上。亞力克的呼吸亂了一秒。格雷站穩之後,小心地放開。
「不好意思。」格雷說:「我……我最多只在嬰兒時期試過用四肢爬行,所以現在不太能把握平衡。」
亞力克說:「沒關係,您還是牽著我吧。」
他的態度和往常沒有半點區別,好像格雷還那是個長相不算差的人形魔法師,還沒長出這麼多觸手。但他的動作是小心翼翼的。他用一根指頭勾住剛才那根觸手尖,輕輕捏了一下,又連忙換成鬆垮的環握的姿勢。
格雷有些沮喪:「沒關係,我能學會走路的……您要是覺得不適,就放開吧。」
亞力克連忙否認:「不,只是您的手太軟,我怕捏疼了。」
「那不是我的手,」格雷說:「也不疼。」
「噢。」亞力克小聲說,為了表示他是真的沒介意,還用另一隻手也一起握住,輕輕搖了搖。
格雷試著繼續走,雖然依舊東歪西倒,搖搖欲墜……在第二次差點倒下之前,他慌忙地用無數條觸手把亞力克當成拐棍扶住。
「……」亞力克猶豫地說:「或者,您要不要試著只用四根觸手走路?如果那樣比較簡單的話。」
格雷嘆氣:「四根觸手承受不了我的重量。如果這個邪惡的法術沒導致魔力流失就好了,我能用空氣把自己吹起來。」
憂鬱的觸手型魔法師看起來特別可憐,蔫蔫的,果凍般的身體深處被染成淺藍色。亞力克安靜地扶著他,半天,終於安慰:「別擔心,您的身體和魔法都會回來的,想點好事情吧。」
格雷想,到時候我要先吃兩百盎司果凍,然後把卡爾抓起來天天變小觸手怪,最後完成一篇名為〈關於觸手怪走路時的受力分析〉的魔法論文。
「或者我也可以背您……對了,我為什麼不呢?」亞力克小聲說。
格雷立刻否決了這個提案:天哪,仔細想想,這畫面未免太美——王國的英雄被一隻觸手怪緊緊地、緊緊地纏在背上。在城郊也就算了,到了人多的市區,會引起恐慌的吧!
他把自己心裡的顧慮一說,亞力克也沈默下來。
「但是,您總是要出現在市區內的啊。」亞力克說:「一隻行走的觸手怪看上去並沒有好到哪兒去。反正有我在您身邊,我會保護您,告訴所有人您是我的朋友,只不過意外中了詛咒。」
亞力克的金髮是那麼燦爛,神色是如此認真。格雷偷偷地在身後絞著小觸手,久久下定不了決心。
「來吧,我們不能再浪費時間了。」亞力克說,正對著格雷蹲下去,向他展示出自己寬廣的背。
格雷輕輕伸出觸鬚,搭在亞力克肩頭。接著他整個身體都撲上去,像是擁抱。亞力克心跳的節律就在他的懷抱裡。
「亞力克……」格雷喃喃說。
亞力克拍著他的一隻手,安撫一般說:「抓穩,我準備走了。」
午後的太陽特別毒辣。亞力克向王城走去,汗水順著前額與後頸滾落。格雷把下巴支在他的頭頂——如果那能算下巴的話,為他遮出一點點陰涼。他們的影子重疊路面上,形成了一朵巨大的蘑菇。
他們現在會還遇到困難,再經歷一小點波折。但最後在後世的歷史學家的筆下,只剩對英雄與魔法師之間的深情厚誼的讚美。還有無數艷情小說家以這個故事為藍本,衍生出了許多版本……玩法多種多樣,體位應有盡有。在魔法更發達、制度更健全的年代,甚至有一種特殊服務由此而生——
「愛他,就為他變成一隻寵物觸手怪。」
如果一個人在七百年的歲月裡都在為同一件事做準備,那他又怎麼能容忍失敗的結局呢?
卡爾連想都不敢想。
他因為修習亡靈魔法而被索克拉提斯放逐,禁錮在萊伊平原的高塔上。他還有許多年能生存在這個世界,卻只能日復一日看著同樣的風景。萊伊平原美而遼闊,天氣特別晴朗的時候,通過望遠法術,他會看到遠遠的王城的外牆。然後卡爾將枯坐一天,到暮色降臨之後,再一瘸一拐地走到塔頂,點亮一盞燈。
也許當他的導師從王城向北眺望,就能在天邊多看到一顆暗淡的星星。
七百年,能讓他將所有人遺忘,除了索克拉提斯。
幸好索克拉提斯也還記得他。
雖然索克拉提斯在搖頭,滿頭的白髮和滿臉的皺紋全映著對他的失望。
卡爾覺得難過。但這時候難過已經不重要了,來自老師的拒絕也同樣失去了任何意義。一切都是那麼完美,他離成功只有一步之遙——只要索克拉提斯能安靜地服從,他們就能在一起。
「老師。」他輕柔地說。
老人應聲倒下。
亞力克與格雷在一路上碰到了各種各樣的反應……皇家騎士團急匆匆趕來,聽了解釋之後,又急匆匆地為他們疏散行人開闢出一條近路。賣蔬菜的小女孩突然尖叫一聲,捂著臉暈倒在馬路邊,昏迷之前想:幸福來的太突然,想不到我all亞黨竟然還能吃到這種糖。男孩被母親抱在懷裡隔著玻璃窗往外看,並且大聲喊出了一整條街都能聽到的請求:「媽媽,我也要那樣的果凍遮陽傘。」
格雷分外羞慚,但現在如果還想著下來,又稍微顯得矯情。他只好用最細的觸手的末端在亞力克肩頭輕拍,小聲地再次道謝。
亞力克的回覆是把他再往上背了一些。
「法師塔很快就到了。」
格雷說:「嗯。」
騎士團的疏散工作卓有成效,到了塔附近,路上已經沒有多少圍觀的人了。取而代之的,是酒館裡頭無數雙好奇的眼睛……他們誰也沒理會,徑自直直走進了大門。
接待處的女魔法師站起來,驚叫:「英雄閣下,您……您被觸手怪寄生了嗎?」
格雷:「……」
亞力克咳了一聲:「不,這是我受到詛咒的朋友。我們想見索克拉提斯大魔導師。」
女魔法師手忙腳亂地寫呼叫羊皮信,還差點打翻桌上的瑩藍墨水。「大魔導師在。」她說:「但我不確定他能不能及時看到這封信,您還有別的聯絡人嗎?對了,請問該怎麼稱呼您的朋友?」
「格雷。」亞力克搖了搖頭,然後說。
女魔法師沒對這個名字產生任何的反應,只是飛快地在紙上寫好,然後送出去。亞力克把格雷放在接待處的沙發上。格雷用許多觸手把自己撐起來,巴巴地往樓梯方向看。
過了一會兒,格雷說:「我覺得事情有點不對勁……」
同時出現的是大魔導師的回信。女魔法師在他們的首肯下把羊皮紙展開,然後遺憾地通知:「大魔導師很忙,恐怕沒空下來。我很抱歉。」
亞力克和格雷都瞪大眼,失聲問:「什麼?」
女魔法師繼續轉述:「他說他並不認識格雷。如果是非法濫用法術導致身體變形的王城居民,建議英雄閣下直接向神殿和審判庭尋求幫助。」
格雷說:「可我是他的學生!」
女魔法師瞟了他一眼,低頭翻弄了一遍名冊。她最後抬起腦袋,無情地宣佈:「實習名冊上並沒有您。」
「那是因為我在大魔法師的註冊名單上!」
女魔法師流露出「你一定是在騙我,大魔法師怎麼可能把自己弄成一隻觸手怪」的神色。但看在亞力克的份兒上,她還是照做了。格雷身體前傾,從她的指縫裡迫切地偷瞄。
他的名字應該在第十三頁,燙金,配上苦練了一個多月的龍飛鳳舞的簽名。格雷看得太專注,甚至沒留意到自己身後尾巴似的小觸手已經忍不住地扭起來。
結果沒有。
女魔法師往後一頁翻去。格雷連忙舉起一隻手,請求她:「可以再讓我看看之前那頁嗎?」
她翻回去。原本印著格雷自己的名字的地方,竟然變成了「卡爾」。
格雷:「……」
亞力克皺起眉毛,擔憂地看著格雷。
格雷心情焦慮,啃手指的壞毛病幾乎又要發作了。幸好他的理智還在——這兒還有人,而且他此時此刻能用來啃的觸手實在太多了。他面色蒼白得透明,向女魔法師提出最後一個請求。
「我能看看剛才大魔導師的羊皮信嗎?」
女魔法師猶豫地看著亞力克。亞力克向她攤開右手,擺成請的姿態。她遲疑著。最終還是給了亞力克。
格雷在女魔法師的側目裡,用觸鬚捲走羊皮信。
信確實是他的導師的字跡,落款也沒錯。信的內容和女魔法師總結的內容完全無差,只是格式有些奇怪:每隔兩個單詞,就會出現一個雙倍的空格。格雷無意識地用果凍觸手摩挲著紙背,同時沈思。
這種空格方式,有點像小時候導師和他玩的字謎遊戲……
亞力克不放心地低聲問他:「您還好嗎?」
格雷仰起頭試圖微笑,並希望現在的外表不至於讓這個善意的表情顯得過於猙獰。亞力克臉紅了——太好了,英雄閣下一定是領悟到了他的意思。
「我能將這封羊皮信帶走嗎?」格雷問。
亞力克說:「當然可以。」
女魔法師說:「當然不行。」
……然後在亞力克的目光下,她妥協了。
「走吧。」亞力克最後對格雷說:「已經不早了。您要不要先來我家,然後一起研究?」
反正格雷也沒別的地方可以去。於是他說:「好的,太感謝您了。」
第一句文字用如尼文的發音來理解,諧音恰好是一串數學:「02 56 14 39 58 47……」格雷用觸手捲起一支筆,在紙上一一記下,然後開始研究第二句。
第二句能用卓爾精靈的禱歌破解,結果依然是數字。格雷飛快地紀錄。然後是第三段,邊上寫著半個被劃掉的龍語字母。格雷試著在心裡回憶龍語的讀音,但不行,這毫無意義。他咬著筆頭冥思苦想,思索老師還喜歡用什麼樣的加密方式……
對了,魔力。
龍語的每個字母都蘊含了一定的魔法力量,並且能按魔力從小到大排序。成年的龍僅憑一個咆哮般的音就能呼風喚雨,召來雷電。格雷寫下那串毫無意義的奇怪詞彙,然後只看第一個字母,把它們對應的編號寫下。
剛洗漱完畢的亞力克從浴室裡出來,濕淋淋的腳印蔓延到格雷身邊。英雄好奇地探頭:「這些數字都是什麼意思?」
「單數是頁碼,雙數是第幾個字。」格雷說:「您家裡有《初級魔法入門理論》這本書嗎?」
亞力克伸長胳膊從書櫃的最頂層取下一本灰撲撲的書,不好意思地用手拍了拍,遞給格雷。
「那真是太棒了!」格雷用又一隻觸手把書接過來。
瞧,在不用走路的時候,多幾隻手是那麼的方便——可以同時在三張紙上寫字,閱讀兩本書,還能給自己撓癢癢。
亞力克在床邊上坐下,看著格雷進行解謎。他的動作很快,翻到一個頁碼,只掃了一眼,就寫下一個詞。不一會兒,最終的結果就出來了。
「我知道卡爾在做什麼。我很好。」
然後格雷繼續翻書,越翻越快越翻越臉紅,最後還偷偷瞟了一下亞力克,合上書本,還給他。羊皮紙上最終只留下這幾個字。
亞力克問:「您已經全部破解完了嗎?」
格雷點頭。
「大魔導師還說了什麼嗎?」
「老師嚴厲地批評了我,」格雷小聲說:「他讓我乖乖當幾天觸手怪,作為懲罰。」
他的嗓音和觸手一起蔫下去。亞力克拍了拍他的背,安慰他。
「大魔導師認識卡爾?」
格雷搖頭:「我從來不知道……老師沒跟我提過這個名字。但他活了這麼多年,認識一個亡靈,似乎也算不上什麼奇怪的事情。」
亞力克蹲下去,直視著格雷的雙眼:「我接下來的問題可能會顯得有些冒犯,希望您不要介意。您確定這封信真的來自於您的導師,而不是……卡爾偽造的,或者控制大魔導師寫的之類?」
「是我的老師。」格雷退縮了一下,身體稍稍有些發白,「哦您……您這個問題太可怕了。我的老師會被他控制嗎?可就算被控制了,他為什麼不直接用通用語寫,而要用字謎遊戲的形式呢?這可是只有我和他才知道的玩法。」
「只有您才知道?」
「是的。我小時候不愛學習,」他看了一下亞力克的神色,「特別是魔法理論。老師為了讓我翻書,就設計了這一整套字謎遊戲。」
亞力克讚嘆:「您的導師真好。」
「是的。」格雷說:「可我……唉……」
「難怪能教出您這樣的好學生。」
格雷憂鬱地說:「我這樣變成觸手怪的好學生?還是算了吧。說起來,我想不到您的書架上也會有這本特別枯燥的理論課本。您對魔法也有興趣嗎?」
亞力克垂下頭,盯著自己的腳尖:「恐怕不是您想像中的那種興趣……」
格雷:「……?」
亞力克沈重地嘆了口氣,回到最初的話題:「所以,您確定這一定是大魔導師給您留下的消息?」
格雷點頭。
「他有沒有說您將會在什麼時候變回來?」
「他讓我等他的第二封信。」格雷頓了頓,小心地問:「我現在的樣子是不是特別難看?」
「我並不是這個意思!」亞力克連忙解釋:「我只是在擔心您。」
格雷咬著手指,表情看上去像一隻受盡委屈的小動物。
亞力克紅著面頰把他的果凍觸手拍掉:「別吃,不衛生。好吧,其實還有一點我自己的人原因……您剛剛不是問我怎麼會對魔法有興趣嗎?」
格雷連忙點頭。
「幾年前,王國發生了一件大事,公主被魔王擄走。」他說。
格雷把小觸鬚搭在亞力克的手背上,放輕聲音:「所以為了打敗魔王,您就想自學魔法?還是……魔王長得和觸手怪其實很像?」
「都不是。」亞力克說:「國王派我去救人。我找到了公主,和她一起往外逃。但是魔王城堡裡有數不清的可怕的幻覺陷阱,我為了保護公主,不小心踩進了一個……特別糟糕的。」
「噢……我很抱歉……」
「裡面有觸手。」亞力克輕聲說,語調微微顫抖,「還有……許多我從來沒想像過的奇怪道具。最可怕的是,我竟然……竟然覺得刺激,而且舒服……」
格雷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
瞧,為什麼一定要有這麼旺盛的好奇心呢?這簡直是活生生把亞力克的傷疤揭開了嘛!格雷又愧疚又著急,觸手末端把床單都揪皺了,也只憋出幾句乾巴巴的話:「沒事了,都過去了。只有意志堅定的人才能走出幻覺陷阱……您已經做的很好了。」
亞力克用雙手摩擦著臉頰,繼續回憶:「等我回來之後,我就……有時候忍不住自己……我不好意思告訴任何人,翻了魔法書,但找不到其他方法……再後來,就發生了那天宴會上的事,您都知道了……」
「我很抱歉……」格雷說:「謝謝您願意收留我……」
亞力克給了他一個溫柔而虛弱的眼神:「您是我的朋友。」
「謝謝……」
「好了。」亞力克說:「我也要謝謝您……」
「可是我的樣子會讓您難受嗎?」
亞力克小幅度搖頭。格雷垂下腦袋,然後他們的視線對上。亞力克藍色的瞳仁裡,毫無保留地映出了一個半透明的、軟噠噠的觸手怪。
「那些都過去了。」亞力克說:「而且我知道是您……反正只要是您,我就不會難受。」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