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三天訓練,朱利亞諾和恩佐終於得到雷希的許可,能夠與他一同登台獻藝。表演場地就在金鱒酒館之中。雷希一早同老闆達成協議,用表演來抵換食宿費用。酒館中有歌手或樂手鎮場,生意往往更加火爆,甚至還有瀕臨破產的酒館因招攬了一位著名樂師而起死回生的例子,因此酒館老闆對藝人總是謙恭有禮,予取予求,更不用說是雷希這樣出眾的吟遊詩人了。雷希說要多帶兩個人來伴奏,老闆二話不說就答應了。
夕陽落山之刻,便是表演開始之時。三人戴上鳳尾蝶面具,坐在酒館一樓的一角,那位置很有講究,布置得恰到好處,所有顧客都能看見,卻又不過分引人注目。雷希坐定後不緊不慢地調了幾分鐘琴弦,又喝了幾口水,接著再調一會兒琴弦,直到有人大喊「快點開始」,吟遊詩人才正式開始演奏。
此時酒館中的客人還不太多。雷希彈了一首贊諾底亞流行的俚俗小調,歡快的琴聲從酒館內飄到外頭的大街上。朱利亞諾在旁以笛聲伴奏,恩佐則不時敲打小手鼓,眼神生無可戀。朱利亞諾差點笑出來,為了憋笑,他吹錯了好幾個音,招來雷希責備的瞪視。
隨著夜幕逐漸降臨,加之樂聲輕快,客人漸漸多了起來,三首曲子過後,酒館中便人滿為患,老闆不得不在過道上加放桌椅。
朱利亞諾發現,每次雷希在一曲開始之前,都要先磨蹭一會兒,或是同旁人拉幾句家常,或是要一杯飲料喝上幾口,等客人不耐煩地催促之後,他才慢吞吞地準備演奏。這似乎是贊諾底亞的一種約定俗成的習慣,歌手樂師開始表演前總要先磨磨蹭蹭一番,觀眾則適時地安靜、適時地催促,二者配合無間。表演者開始得太早或太晚,觀眾催促得太急或太遲,都被視作放肆無禮。如此奇特的風俗讓年輕學徒大開眼界。
樂聲中,顧客推杯換盞,老闆喜笑顏開。然而賺錢可不是他們的真正目的,吸引顧客是一回事,展現足夠的才藝以博得大人物的青睞則是另一回事。貴族的假面舞會上可不需要什麼〈磨房姑娘的大腿〉、〈麥田裡難忘的一夜〉這種曲子。
用俚俗歌謠吸引了足夠的客人之後,雷希便開始演奏他最擅長的英雄傳奇,先是〈達理安戰記〉,然後是〈奧瑪蘭詩抄〉。到這個時候客人其實已經不太在乎他彈的到底是什麼了……他又連續獻唱〈受祝福的安東尼奧〉、〈操法者馬蒂亞〉、〈長橋六騎士行誼〉等等歌曲。午夜鐘聲敲響時,雷希恰到好處地結束最後一首曲子,在眾人熱情的掌聲和歡呼中起身鞠躬致謝,然後領著恩佐和朱利亞諾上樓,進入二樓他的臥房。
差不多也到了酒館打烊的時候,老闆出面道歉,表示營業時間即將結束,意猶未盡的顧客陸陸續續結帳離開,老闆知道他們明天肯定還會再來。那位白髮的吟遊詩人就像一棵搖錢樹,酒館今天一天的進帳比過去一個月還多!能遇到他真是撞大運了!
酒館很快空了下來,只剩杯盤狼藉的桌椅。老闆正想叫侍者收拾,忽然有人叫住了他。
幾分鐘後,老闆敲響雷希房間的門。此時吟遊詩人正在指點朱利亞諾的指法。朱利亞諾其實半點不感興趣,卻還是得裝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大師,有一位客人求見您。」酒館老闆誠惶誠恐,生怕自己打斷了大師重要的教學。
「什麼人?」雷希心不在焉地問。
「迭戈.貢貝特先生,一位可敬的商人。」
「請他進來。」
老闆倒退出門,說了句「請進」,接著,一名身披深紅色披肩的男子進了門。他蓄著整潔的絡腮鬍,頭戴一頂軟帽,一雙精打細算的藍眼睛快速掃過眾人。老闆關上門。男子向雷希微微欠身,雷希則頷首回禮。恩佐和朱利亞諾像兩尊大理石雕像般巋然不動。吟遊詩人瞪了他們一眼,他們才敷衍了事地點了點頭。
「在下名叫迭戈.貢貝特,本地人,經營海上商路。」
「吟遊詩人雷希。這兩位是我樂團中的成員,恩佐和朱利亞諾。初到貴寶地,不太懂禮貌,請您諒解。」
「哪裡哪裡,是我叨擾了,我還想請列位原諒我的冒昧呢。我原本只是路過金鱒酒館,卻被裡面飄出的樂聲所吸引,情不自禁便走了進來。真是令我大開眼界!能聽到這般天籟之音,我只覺得此生無憾!」
「謬讚了。如此粗陋的音樂,只怕污染了您的耳朵。」
兩人你來我往,聽得朱利亞諾好生無聊。這大概也是某種習俗吧?他們客套了半天才進入正題。雷希問道:「您有何貴幹?」
商人露出一個親切迷人的笑容。這種笑容想必使他在生意場上無往不利。當然了,其他三人絲毫沒有受到蠱惑,只有朱利亞諾稍微動搖了一瞬,但他看看恩佐,心中嗤笑一聲,很快便堅定心志。
迭戈.貢貝特說:「我想請您的樂團去我的船上表演。」
「船上?」
「正是。您大概不瞭解贊諾底亞的習俗。凡是新船隻首航平安歸來後,都要在船上舉行盛大的接風宴會。我的船隊新近添了條船,剛跑完一趟生意,接風宴就定在下週,列位這樣優秀的樂師,一定能為宴會增光添彩。不知大師是否願意屈尊光臨?」
「承蒙您的抬愛,在下不勝榮幸,但是請務必容我考慮幾時。」
迭戈.貢貝特喜上眉梢:「那麼明日我再遣人過來。」
他碰了碰帽檐,向三人行禮,退出房間。他前腳剛走,恩佐後腳就叫來酒館老闆。
「那個迭戈.貢貝特是什麼人?」
老闆搓著手:「他是一位可敬的商人,專門經營貨船,旗下的船隊在本城中數一數二。」
「哦?這麼說,一定也會有許多名流光臨他的宴會囉?」
「可不是麼!不邀請幾位上流人士,怎能彰顯身分呢?」
恩佐點點頭:「您忙您的去吧。」
老闆走後,他轉向雷希:「他的宴會是個揚名立萬的大好機會,早知道應該直接答應他。」
「您有所不知,這是一種習俗。藝人受到邀請時,如果不想去就會直說,反之如果說『容我考慮』,那就是委婉地接受了。直接答應顯得很粗魯,還會被雇主看不起。」
恩佐與朱利亞諾同時沉默。吟遊詩人這個職業也不好幹啊!
第二天清晨,迭戈.貢貝特果然遣來一名僕人,送上一封精美的邀約函。雷希給商人回了信,措辭優雅地答應他的真誠邀約。接下來的幾天,他們依舊在金鱒酒館中表演。很快朱利亞諾便發覺,「白髮吟遊詩人及其樂團」在附近街區已經出名了,雷希出門時,周圍路人都會向他脫帽致敬,商販還會特別給他打折。晚間表演時,許多人都是從城市的其他區域慕名趕來的。有一次朱利亞諾他們來到金鱒酒館,竟在雷希房間外的走廊上發現一大捧花束,不知是哪個不願具名的崇拜者送的。
酒館老闆生怕雷希出名後搬去其他地方,所以千方百計留他們下來,對三人的態度越發殷勤。他命人將閣樓好好整理了一番,布置得富麗堂皇,甚至不用雷希開口,他便奉上美酒美食。他打算訂做一塊招牌懸在酒館外面,上刻「吟遊詩人雷希大師及其樂團在此表演」幾個字,但又覺得名稱有些累贅。他問雷希樂團有沒有正式名號。這可難倒了吟遊詩人——因為真的沒有。
「您可以當場取一個。」老闆說。
雷希為難地思考了一會兒:「那麼就叫『霜之詩』吧。」
「呃,這個名字有什麼典故嗎?」
「沒有什麼典故,我一時興起想到的。」
於是老闆在酒館門外掛上「霜之詩樂團在此表演」的招牌。很快,「霜之詩」這個名號就傳遍了碼頭區的大街小巷,如同秋季的暴風雨,勢不可擋地向其他區域挺進。
迭戈.貢貝特的商船「繁縷」號停泊在尖晶海灣的碼頭邊。桅桿上懸著贊諾底亞紅藍雙色旗,船身上也掛著同樣顏色的織錦,整艘船盛裝打扮,如同一位貴婦人。
宴會於傍晚時分舉行,分成兩個場地:高級船員、船運公司的股東和受邀的貴客在甲板上宴飲遊樂,普通水手則在碼頭上慶祝。迭戈.貢貝特大擺筵席,不論船上船下,美酒都像流水般源源供應不絕。甲板上搭建了臨時舞台,商人請來三組人馬表演助興:一組馴獸師(帶了憨態可掬的小猴子和喋喋不休的鸚鵡),一組雜耍藝人(表演噴火和魔術),還有一組便是「霜之詩」樂團。三組藝人輪番上陣,保證來賓絕不會感到無聊。
朱利亞諾害怕遇上熟人(萬一費爾南多也在,認出他就完了),於是他們三個戴上了面具。置身宴會之中,這不僅不算突兀,相反還歪打正著——貴客之中已有個別人對「霜之詩」有所耳聞,他們覺得這三名樂手戴面具是故作神秘,好為自己增添一些噱頭。贊諾底亞的貴族們向來喜愛虛偽的客套,於是也樂得去迎合捧場。
幾輪表演下來,「霜之詩」贏得的歡呼喝彩聲越來越高,讓另外兩隊藝人眼紅不已。休息期間,迭戈.貢貝特過來慰問,高興地告訴他們不少來賓都在打聽「霜之詩」的來歷,似乎有意請他們去府上作客。自然,請到了這樣一支優秀樂團,迭戈.貢貝特在社交圈中的評價也扶搖直上,賓主兩方可謂雙贏。
演奏完第五首曲子,樂團退場,馴獸師上場表演。甲板一角搭了數個小棚子,專門供藝人休整準備。三人坐在棚子中,享用宴會上供應的果汁。他們可不能喝酒,萬一喝醉出了洋相就萬事休矣了。
恩佐微微掀開棚子的門簾,向外望去:「今天來的人不少,咱們的名聲很快就能在這些貴族的圈子中傳開,到時候費爾南多不邀請我們都說不過去。」
朱利亞諾不懷好意地笑起來:「明天一大早雷希又要被花束淹沒了。嗯,我看那個迭戈.貢貝特對你好像很有興趣,說不定他就是鮮花大軍的主力……」
吟遊詩人冷笑一聲。
「說到這個,萬一費爾南多真不請我們,或許能讓迭戈.貢貝特幫忙說情,他包准答應。」朱利亞諾掀開另一半門簾,在人山人海之中搜尋商人的身影。
作為宴會主人,迭戈.貢貝特穿了一身金光璀璨的外袍,很是顯眼,朱利亞諾沒花多少工夫便找到了他。他端著酒杯,正與一名男子說話。後者身穿因方松家族的號服,脊背挺得筆直,雙手背在背後,從站姿看像練過武。
一見那名男子,朱利亞諾的心臟頓時抽緊了。霎時間,他從燈紅酒綠的贊諾底亞又回到了梵內薩那個血腥的夜晚。火焰,鋼鐵,十字弓弦震動的鳴響……慘烈的呼喊和穿過漫長下水道時徹骨的陰寒。他牙齒打顫,抖如篩糠,雙手不自覺地絞緊,手中那支木笛幾乎要被捏出裂痕。
「朱利亞諾!」恩佐將他拉回來,一隻手圈住他的肩膀,將他攬進懷裡。刺客的聲線罕見地顫抖了。「你怎麼了?你看見什麼了?」
朱利亞諾回過神來,再向外望去時,那名男子已經不見了,迭戈.貢貝特正與一位梳高髮髻的女士講話。他收回目光,發現恩佐正關切地打量他。他內心苦笑。原來恩佐也會這樣關心別人。
「我……剛才看到一個人。他是費爾南多身邊的僕衛,我家人被殺的那一晚……」
說著,他驀然發覺這裡除了他和恩佐,還有一個全然不相關的人——吟遊詩人雷希——在場。他慌慌張張地捂住嘴。雷希會不會去告密?不……只要雷希說一句「我不想再參與下去」,他們就全完了!
然而吟遊詩人表情波瀾不驚:「你剛才說話了嗎?我怎麼沒聽清。」
恩佐拍了拍朱利亞諾的後背:「雷希是自己人。」
年輕學徒咬住嘴唇,努力忽略吟遊詩人的存在。直到現在他都不甚樂意與恩佐談起那晚的事,更別提現在旁邊還有一個無關人士。可他別無選擇,只能繼續道:「當時那個男的也在場。」
「你說那個僕衛?」
朱利亞諾點點頭:「肯定是他。」
「既然費爾南多帶著他一起去梵內薩,那麼此人一定是費爾南多的心腹。也許他身上有什麼線索。等宴會結束後,我們不妨去問問迭戈.貢貝特。」
「……嗯。」朱利亞諾小聲答應。
沒過多久,又輪到他們上場,朱利亞諾滿腦子都是費爾南多和他那個心腹,注意力完全沒放在音樂上,吹笛子時弄錯了好幾個音,還時不時搶拍或慢拍。雷希擔心他心不在焉會使表演功虧一簣,於是下一輪乾脆讓恩佐和他調換,由恩佐吹笛子,朱利亞諾打鼓,這樣即使他走神,也不至於毀掉整場演出。
好不容易捱到宴會尾聲,賓客們各自散去,迭戈.貢貝特派僕人清掃「戰場」,他本人則帶著豐厚的賞金親自慰問三支演出隊伍。其他兩隊人馬得到賞錢後千恩萬謝,先行離開了。商人對「霜之詩」似乎格外器重,給予的賞金不但比其他人多,還熱情地挽留他們。雷希依照禮節委婉地拒絕了他,依照他的性格,原本不會同商人多說廢話,但為了朱利亞諾,他額外說了幾句好話,令商人喜不自勝。
「實不相瞞,貢貝特先生,我們『霜之詩』此次前來贊諾底亞城邦,是為了闖出一番事業,如果能多參加幾次高雅的活動——就如您的這場宴會一樣,對我們的名聲會大大有利。」
迭戈.貢貝特笑咪咪的:「我當然明白。」
「說起來……我方才偶然看到您與一位先生說話,他穿著因方松家族的號服,對嗎?」
貢貝特一愣:「呃?您是指馬爾寇?」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不過認得他的號服。」
「哦,那就應該是他了。沒錯,他是因方松家族的僕役,還是那位費爾南多先生的護衛。今天我原本也邀請了費爾南多先生,可他不幸染病,來不成了,所以派他的僕人送來道歉信。」
「那太遺憾了,希望他能早日康復。不過,您竟然認得費爾南多.因方松先生?」
「怎麼可能不認識!他的家族經營造船廠,而我是商船主,我們是老相識!喏,您瞧,」迭戈.貢貝特指了指他的愛船,「這艘船就是不久前剛從因方松家族的造船廠裡出來的。」
「竟有這麼巧的事?」
「贊諾底亞的船隻,有三分之一都是因方松家族的造船廠製造的,也不能說巧吧。怎麼,莫非您想同費爾南多先生認識?」貢貝特一拍腦袋,「哦,因方松家族的秋季舞會鼎鼎有名,我怎麼忘了呢?倘若能在舞會上表演,那就是真的名滿全城了!您要是願意,我可以向費爾南多先生推薦您的樂團,不過他是否同意就……」
眼看通往假面舞會的道路即將打通,碼頭上突然傳來尖銳的人聲,打斷了貢貝特。商人眉頭緊皺,走到船舷旁,對岸上的水手喊道:「怎麼搞的?為什麼吵吵嚷嚷?」
碼頭上,兩名虎背熊腰的水手攔住一個衣衫襤褸、滿身酒氣的中年男子,像是恨不得將他扔進水裡。
「小偷!你這個小偷!」中年男子聲嘶力竭,「你偷了我們的船!呃啊啊啊啊!那是我們的船!」
一名水手賞了他一記耳光。男子一個趔趄,撲倒在地。那水手向迭戈.貢貝特敬禮:「先生!又是這個瘋子在鬧事!您放心,我們會好好教訓他的!」
商人厭煩地揮揮手:「算了,打出人命來我也不好交代,把他交給城衛隊,省得我看著心煩。」
「遵命!」
兩名水手架起罵罵咧咧的男子,毫不客氣地將他拖向碼頭另一邊。迭戈.貢貝特轉過身,滿懷歉意地說:「驚擾各位了。那是個瘋漢,時常騷擾我們,真是煩不勝煩,希望各位不要被他攪了興致。」
「無妨。」恩佐回答,「可是——請原諒我的好奇,他為何指責您偷了他的船?」
迭戈.貢貝特氣沖沖地罵了一句:「一提這個我就來氣!我原本出於好意才收留那人,沒想到他淨給我添亂!」
「哦?到底怎麼回事?」
「那人原本是個舵手,他以前的船被海盜所劫,船上大部分人都死了,只有他僥倖撿回一命。後來我見他可憐,正好『繁縷』號需要一名熟悉航線、經驗豐富的舵手,便聘請了他。孰料他一掌舵就犯了瘋症,不停念叨什麼『這船和我們那艘一模一樣』、『這就是我們的「三色堇」號』之類的話。起初我沒在意,只以為他是懷念往昔,可他後來變本加厲,居然稱我是小偷,同海盜沆瀣一氣,奪走『三色堇』號之後將其改頭換面,變成了這艘『繁縷』號。這怎麼可能呢!我的船可是從造船廠買來的!我是個正經商人,才不會幹那些偷雞摸狗的勾當!想來他已經精神失常了,見到船就以為它是『三色堇』號。『繁縷』號一靠港,我就將那個瘋漢趕下船。但他至今還時不時跑來鬧事……」
迭戈.貢貝特絮絮叨叨抱怨了一大堆關於那個瘋漢的事,看來深受其苦,末了他才驚覺自己不該向三位樂師大倒苦水。他匆匆跟三人道歉,命僕人送他們回金鱒酒館。
被瘋漢這麼一攪,推薦「霜之詩」參加費爾南多假面舞會的事也黃了。一路上朱利亞諾都在咬指甲,暗暗詛咒那個鬧事的瘋漢。恩佐卻有另一番想法。
「或許我們該去會會那個瘋漢。」到達金鱒酒店後,刺客神秘地對朱利亞諾說道。
「你也瘋了嗎?」朱利亞諾大惑不解,「一個精神失常的人,有什麼好會的?」
「所謂『瘋子』,不是迭戈.貢貝特的一面之詞嗎?我們應該聽聽『瘋漢』是怎麼說的。」
「難道你懷疑『瘋漢』說的是真的?迭戈.貢貝特和海盜有勾結?」朱利亞諾還有半句話沒說出來。海盜不是已經被偉大的蘇維塔將軍剿滅了嗎,如果商人和海盜蛇鼠一窩,豈會露不出半點破綻?
「以我們這段時間同貢貝特的交往來看,我覺得他人品不錯,不是個陰險狡詐之人。但你還記得吧,貢貝特的商船是因方松家族的造船廠生產的,會不會……」
朱利亞諾眼睛一亮:「你說費爾南多與海盜有勾結?」
「只是推測而已。除非找到證據……」
牢房中暗無天日,臭氣熏天。一群幾個月沒洗澡的男人窩在一塊兒,空氣中瀰漫著汗臭、酒臭和嘔吐物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的噁心氣味。跳蚤從一個人的頭髮裡爬出來,跳到另一個人胳膊上。老鼠吱吱叫著,趾高氣揚地從人們腿邊爬過,啃咬人的指甲,好似牠們才是此間的主人。
獄卒從一間間牢房門外走過,手裡的鐵棒滑過牢房的鐵欄干,發出「咯稜咯稜」的刺耳巨響。囚犯們驚醒了,驚疑的私語如同一陣風盤旋在封閉的地牢中。不到用餐時間,獄卒不可能大發慈悲提前發放食物,所以只可能是一種情況——他們中的某一個將被帶走。
他的命運將會如何?送上絞刑架?流放到無人問津的孤島?還是走了狗屎運,竟能重獲自由?
獄卒在一間牢房前停步,手中鐵棍猛敲欄干。牢房中的囚犯驚駭地後退,恨不得縮進牆裡。獄卒滿意地看到他們眼中的畏懼之情。他自腰間解下一串鑰匙,得意洋洋地打開牢門,炫耀他所掌握的權力。然後他走進牢房,踢了踢某個因為來不及往後縮,以至於只能擠在最外圍的人。
「起來,臭蟲!」
那人抱著腦袋,口齒不清地說:「我……我沒……」
「混帳!我叫你起來!」
獄卒掄起鐵棍,砸向那人。他下手自有分寸,不會打出人命。那人挨了幾棍子,立刻老實了。獄卒拎起他的頭髮,將他拽出牢房,交給一名路過的同袍,自己回頭關上門。
「走!」他踹了那犯人一腳。
「我們去哪兒……我……我沒犯什麼事……」
「你走運啦,提蒙!有人要保釋你!」獄卒嘻嘻笑著,故意用鐵棒抽打提蒙的手臂,犯人像瞎了眼的老鼠似的跌跌撞撞。
「保釋我?」
「你怎麼認識那位有錢老爺的?嘖嘖,我怎麼就沒這麼好命,遇上這種貴人!」
獄卒押著犯人離開地牢。提蒙入獄時身無長物,所以也沒有可以領回的東西。獄卒直接將他交給「保釋人」——一名髮色繽紛多彩的年輕人。
年輕人謝過眾位獄卒,轉身朝提蒙做了個手勢,讓他跟自己一起走。提蒙完全懵了,他根本不認識這個人,可他別無選擇,是這人出錢保他,除了服從他的命令之外,還能怎麼辦呢?
年輕人領著提蒙離開監獄。提蒙忐忐忑忑,當他們進入贊諾底亞的碼頭區之後,他終於忍不住了。
「您到底是誰?為什麼救我?」
年輕人拉起兜帽,遮住自己誇張的髮色。「您不必知道我的名字。就當我是個路過的好心人吧。」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您叫提蒙,對嗎?曾經是『三色堇』號的舵手,後來在『繁縷』號上做事。」
提蒙臉色一暗:「對,可是我已經被『繁縷』號開除了。」
「為什麼開除您?」
「他們說我瘋了。」
「可我覺得您挺正常——我們何不坐下談呢?」
年輕人轉身走進一家廉價酒館。提蒙嚥了口口水,快步跟上。酒館破破爛爛的,低矮的天花板上垂著昏暗的燈,燈光不及的角落傳來老鼠跑過的窸窣聲。女侍者沒精打采,化著艷俗的濃妝以遮擋臉上的麻子。兩人坐定後,年輕人點了兩杯椰棗酒。提蒙希望他最好能付帳。
「我來付帳。」年輕人笑笑,看出了提蒙的心思。
提蒙抓起酒杯,一飲而盡,年輕人默默將自己的杯子推到他面前。提蒙毫不客氣,也喝光了年輕人的酒,於是他不得不又叫了兩杯。
「貪杯誤事,難道您喝多了,在『繁縷』號上發酒瘋?」
「媽的!才不是!我以前從不酗酒!迭戈.貢貝特那狗娘養的小人!他說我瘋了,誰會相信一個瘋子的話?」提蒙懊惱地叫道。
「他為何要污蔑您?」
提蒙抬起渾濁的雙眼:「他的那艘船,『繁縷』號,就是『三色堇』號。我知道,噢我知道!外表可以改頭換面,但內裡還是一樣的!我是舵手,我在『三色堇』號上幹了十年,我一摸舵輪就知道了!舵輪的手感不會騙人!」
「可我記得『三色堇』號被海盜劫走了。」
「您還不懂嗎?迭戈.貢貝特和海盜是一夥的!」
「說實話,我不太明白……」
「去年春天,『三色堇』號航行時遇上海盜,他們……啊……可是最最凶殘的匪徒,血管裡的血像冬天的海水一樣冷。我們已經投降了,可他們還不罷休。他們占領船隻,奪走貨物,然後逼船長和所有船員跳進海裡自生自滅。如果附近有島嶼那倒還好,那可是在大海中央!我們只能在海裡漂流,後來還遇上風暴,其他人死的死,失蹤的失蹤,只有我僥倖活下來……」
「後來您就被『繁縷』號僱用了?」
「沒那麼快。當時海盜猖獗,好多船隻都不敢遠航,碼頭區擠滿了失業的水手,我哪找得到工作。直到今年夏天,蘇維塔將軍率軍前去剿滅海盜,船運才漸漸恢復。我是那時被貢貝特僱用的。他跑的航線和以前『三色堇』號一樣,沒人比我更熟悉這條線路。可我一摸到舵輪就覺得不對勁了。舵輪的手感和『三色堇』號一模一樣。您明白嗎?世界上沒有兩個全然相同的人,也不可能有兩艘一樣的船。就算是同一個造船廠的同一批工匠用同樣的材料造出的,也會有區別。我敢肯定,『繁縷』號就是『三色堇』號。迭戈.貢貝特一定和海盜有所勾結。您想啊,海盜搶來那麼多船,哪能全用上?多出來的船怎麼辦?只能賣掉。有些人專門幹這種行當,從海盜手裡低價買來船隻,改頭換面一番,就成了一艘新船。貢貝特幹的就是這種髒活!」
「可我聽說,貢貝特的商船是從本地正規造船廠裡出來的。這種事只要去造船廠查驗一番就知道了,怎能瞞過世人的眼睛?」
「那……那……那就是造船廠的人和海盜有勾結!仔細想來,造船廠更可疑!他們行事再方便不過了。從海盜那裡買來船隻,送進自家的船塢,偷偷改造……沒人會發現他們的罪行!」
「說話要講證據,您不能單憑自己的感覺就去指控他人。」
「我的感覺絕不會錯!」
「好吧,就算您不會錯,但誰會相信您的正確性呢?您是個嗜酒的水手,曾因為鬧事被關進監牢;那造船廠是贊諾底亞有口皆碑的老字號。您說說看,世人會相信誰?」
提蒙沉默了。年輕人拿出兩枚硬幣,放在桌上:「看來我今天是白跑一趟了。」
他站起身準備離開。「等等!」提蒙叫住他。
「有一個證據,可我沒法拿到。」
「為什麼拿不到?」
「那個證據在『繁縷』號上,您一看就明白了,可是要拿到它,就必須拆除舵輪。我哪能拆掉舵輪,所以也拿不到那個證據。不過我可以保證,它絕對獨一無二,足以證明我所說的話。要是你們拆了舵輪,結果發現那東西壓根不存在,那麼算我糊塗,你們大可以抓我坐牢,甚至吊死我。但我相信,它一定……」
又下雨了。
不是來自海洋、氣勢磅礡的秋季風暴,而是細密如織的秋雨。約德地區秋冬季節的雨水反比夏天更充沛,氣候與其他國家大相逕庭。
金鱒酒館的閣樓上,吟遊詩人雷希正仔細地擦拭琴弦,防止樂器受潮。恩佐坐在他對面試彈曼陀鈴,聲音不堪入耳,只能稱之為「噪音」。
樓梯上傳來「噔噔」的腳步聲,打斷恩佐的練習。雷希長長舒了口氣,臉上像寫了「總算停下了」一行字,毫不顧忌他人的感受。
「打探到什麼了嗎?」恩佐問。這次他沒出手,讓朱利亞諾單獨完成這件任務,算是考核他的水平。
朱利亞諾展顏一笑:「那水手告訴我一件有趣的事。」
他將提蒙所說的「證據」一事原原本本告訴二人。聽完後,恩佐滿意地稱讚了朱利亞諾幾句,後者高興得整個人都在閃閃發光。
「幹得不錯。這是我們的底牌,最後或許會派上大用場。」
然後他話鋒一轉:「你錯過了一件大事。」
「我不在的時候發生了什麼?」
「方才迭戈.貢貝特偕一位議員夫人到訪。他幫我們搭上了線。夫人邀請我們去她的私人沙龍表演。」
「她是個名人?」
「贊諾底亞社交圈中最富盛名的人之一。進入她的沙龍,就等於獲得通往上流社會的通行證——哪怕只唱一首歌。接下來邀約會源源不斷,我們每天的日程都會排得滿滿當當,費爾南多不請我們都說不過去。」
朱利亞諾高興得擊掌大笑:「看來迭戈.貢貝特還是有點用處的!距離假面舞會沒剩多少時日了,我們必須抓緊時間。」
「不必擔心。」雷希撥弄魯特琴的琴弦,雙目微垂,「我們很快就會變得非常有名……很快。」
雷希的話宛如先知的預言一般精準。
「霜之詩」在議員夫人的沙龍中大放異彩,第二天就有十幾份邀約紛至沓來。朱利亞諾料到他們聲名日隆後會變得極為搶手,但絕對沒料到會這麼搶手。好幾位信使甚至大打出手,只為爭奪最先面見雷希的權利。
雷希當然也不是來者不拒。他答應了一些邀請,回絕了另一些,寫了幾封措辭委婉的書信,安排好他們接下來幾天的行程。他們在幾個宴會中匆忙露面,又到數個沙龍中小小獻藝,從不停留過久,表演一曲後便果斷退場。這樣既能展示自己的技藝,又能讓「霜之詩」保持神秘色彩。
朱利亞諾再也沒取下過面具。他們隨時隨地都有可能在社交場合撞見費爾南多,或者任何識得他面孔的人。朱利亞諾絲毫不敢大意。然而不知幸運還是不幸,他們竟一次也沒遇上費爾南多,甚至沒遇上半個因方松家族的人。
朱利亞諾開始擔憂他們的計畫會不會前功盡棄,也許請迭戈.貢貝特或其他哪位顯貴舉薦他們會更保險一些?
他在忐忑中度過一天又一天。終於,在距離假面舞會還有三天的日子,因方松家族的信使光臨金鱒酒館,遵照古老而繁瑣的禮節,邀請「霜之詩」樂團去費爾南多.因方松舉辦的假面舞會上表演。朱利亞諾恨不得當場答應,但雷希也遵照古老而繁瑣的禮節,同信使虛與委蛇地客套了一番。信使答應第二天再來一趟,奉上正式的文書。朱利亞諾從未像此時此刻這般憎惡贊諾底亞的「風俗」。
他很有涵養地忍到信使告退,然後抓起一個坐墊,狠狠地丟出去。坐墊無害地砸在牆上,掉落時沒發出半點聲音。
「該死的風俗!該死的城市!」
「別急。」恩佐說,「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我們已經得到因方松家族的邀請,可以算成功一半了。」
「還有另一半呢?! 」
「唔……」恩佐故作沉思狀,「那得看你的表現了。你不是說過會畫一張因方松家族宅邸的地圖出來嗎?地圖呢?」
朱利亞諾困窘地往後縮了縮:「我……我這就畫。」
他找酒館老闆要來紙筆,邊畫邊向恩佐解釋:「宅邸一共有三層,外圍是庭院和樹籬迷宮花園,一進門首先是門廳,後面是大宴會廳,左右兩翼是小宴會廳和餐廳。舞會肯定在大宴會廳中舉行,其他幾個廳有可能改作休息室。」
他在紙上畫出幾個方塊。「二樓主要是客房、娛樂室、陳列室等等,還有露台。三樓是主人一家的房間,包括臥室、起居室和書房。」
他一一標出那些房間的位置:「這些是我上一次去那宅子時記下的。好多年過去了,不知道房間的布置有沒有改變。」
「就算改變了,我們也無從得知,只能先認為沒有更改。」恩佐說,「如果費爾南多有什麼可被抓住的把柄,那一定藏在書房或者臥室中。」
「我也這麼想。」朱利亞諾指著書房和臥室的位置,「可我們怎麼進去?」
「這兒是臥室。下面是什麼地方?」
「應該是僕人的房間。我記得這附近有一道樓梯,方便僕人通行。」朱利亞諾在地圖上畫了個圈。
「很好。我們可以利用這一點。書房在這兒?它上面是什麼?」
「空中花園。有時候這裡會舉行茶會。」
「可不可以從花園下到書房?」
朱利亞諾想了想:「我覺得可以。花園下面正好是書房的窗台。我記得……」他眼神一暗。他記得他小時候去費爾南多家作客,在空中花園裡玩得不亦樂乎,母親告誡他不要喧譁,因為下面是主人家的書房,他有可能會打擾別人。當時的一切仍然歷歷在目,可是母親已經不在了,表兄變成了他不共戴天的仇敵。當年漫步花園的那個天真無邪的孩子可曾想到會有風雲突變的一天?
他搖搖頭,將遙遠的回憶甩出腦海。「我們是一起去還是分頭行動?」他問,「一起去有個照應,但我們可能沒有那麼多時間。」
恩佐望向吟遊詩人:「雷希?」
「別看我。我不參與你們的尋寶遊戲。」
「……我不是問這個。」恩佐扶額,「我是問,有多長『閒暇時間』供我們使用?」
「這次的表演和迭戈.貢貝特宴會那次比較相似,賓客們或大宴會廳中跳舞,或在旁邊的小廳裡休息。我們負責在小廳中表演,保證賓客不會感到無聊。同時受邀的應該還有其他兩三組隊伍。這種宴會層次比較高,不是唱唱小曲就能蒙混過關的。我想一晚上大概要表演三輪,每輪之間有三刻鐘左右休息時間。」
「也就是說,三輪表演,中間兩次間隔。我們趁那時行動。」
「我們一起?」
恩佐點點頭。「希望來得及。」
翌日,因方松家族的信使送來正式的書函,另外還帶了三套裝飾浮誇的禮服,以及三張精雕細琢的面具。朱利亞諾瞥了那禮服一眼,從鼻子裡嗤了一聲:「我死也不會穿這個。」
信使恭敬而傲慢地回答:「主人希望三位能穿上與舞會相稱的服裝,請務必笑納。」言下之意就是「主人怕你們穿得太窮酸嚇跑客人,賞你們三件衣服,莫要失了我家主人的威儀」。
雷希摸了摸禮服的邊角,冷淡地接受了這份禮物。信使離開後,他拿起面具,在臉上比了比。
「這個費爾南多心眼還挺多。」
「他總不是因為善心才送來這些吧?」朱利亞諾沒好氣地說。
「當然不是。穿戴上他送的服裝,結果會怎樣?」雷希意味深長地看著朱利亞諾。
年輕學徒搜腸刮肚:「呃……好像不會怎樣?就是穿上他給的……」他腦海中靈光一閃,「假面舞會上人人都戴著面具,根本分不清誰是誰,但是如果我們穿戴的是他事先送來的衣服和面具——」
「——他就知道我們的身分了。」恩佐替他說完剩下的話,「看來費爾南多也害怕舞會混進可疑的人,對於外來的藝人都要如此監控。」
「那我們豈不是沒法行動了?」
恩佐瞪了他一眼。「你跟我學了這麼久,難道都沒學到,」他恨鐵不成鋼,「衣服是可以脫的嗎?」
——緘默紳士的法則・上集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