緘默紳士的法則(上),第四卷:復仇之矢 之一

  銀海鷗旅店的老闆娘一大早就喜氣洋洋的,見了誰都笑臉相迎,新來的廚房幫工小弟弄錯了客人的早餐,她非但沒有打罵,反而賞了他兩個銅板,讓他出去買點兒好吃的。這對廚房小弟來說可謂破天荒的頭一遭。當這個笨拙的新員工揣著賞錢出門,擔憂這會不會是暴風雨前的寧靜時,老闆娘正哼著小曲,端著豐盛的早餐上樓,敲響了「信天翁」套間的門。這個套間是整座旅館中最豪華、最舒適的房間,價格自然不菲。昨天,一位年輕商人包下了整個套間,還預支了一個月的房錢,老闆娘樂得合不攏嘴。

  當然,她今日如此意氣風發,可不僅僅是由於上述原因。
  「誰?」信天翁套間中的客人問。
  「是我,老爺,我送早餐來了!」
  房門開了。一名十七八歲的年輕人站在門口,警惕地望著老闆娘。他像約德諸城邦現下的小年輕一樣,染著五顏六色的頭髮。他們管這叫「時尚」,老闆娘卻敬謝不敏,只覺得荒唐滑稽。不過她可不敢指摘客人的愛好。
  「請進。」年輕人說。
  老闆娘進了門,將早餐放在桌上。那位包下房間的商人倚在窗邊,好奇地望著下方的街道。商人亦十分年輕,估摸不超過三十歲,一頭白金色的長髮,柔順地披在肩頭。他名叫恩佐,自稱來自梵內薩城邦。那個開門的年輕人是他的學徒,名叫朱利亞諾。
  老闆娘快速掃了房間一眼。套間中有兩張床,一大一小。那張小床乾乾淨淨、整整齊齊,絲毫不像睡過人。大床反而被褥凌亂,好像打過一夜枕頭仗似的。看來這兩位客人昨晚同床共枕呢。老闆娘立刻猜出二人的關係:要麼他倆其實是情人,怕別人說三道四才以師徒之名掩人耳目;要麼兩人真是師徒,但發展出了超越師生之情的關係。老闆娘見多了這樣的例子。當老師的英俊瀟灑,做學徒的眉清目秀,兩人的年紀又差不了多少,變成這種關係簡直再常見不過了。
  「老闆娘,贊諾底亞城邦每天都這麼熱鬧嗎?」倚在窗邊的金髮商人問。
  老闆娘笑咪咪地回答:「咱們城邦平時自然也很熱鬧,不過今天這樣算是特例。」
  「哦?難道有什麼節慶活動?」
  「比節慶還叫人開心吶!赫安.蘇維塔將軍剿滅了一群在附近海域作亂好些年的海盜,今天正是他凱旋的日子!」
  銀海鷗旅館坐落於贊諾底亞著名的海濱大道旁,正對著波光粼粼的尖晶海灣。大道環繞海灣,連接海港和元老院。海灣這一頭是商港,另一頭則是軍港。
  海濱大道張燈結彩,人頭攢動,彷彿整座城市的居民都湧到了這條路上。城市衛隊在街邊拉起繩索,驅趕人群後退,卻仍然時不時有膽大者鑽過繩索,跑到街心。人人口中狂熱地呼喊贊諾底亞與赫安.蘇維塔將軍的名字。一面手工刺繡的贊諾底亞紅藍雙色旗被人們挨個傳遞,如同一艘船漂過人群的海洋。
  「這麼多人……」恩佐訝異地低語。
  「可不是麼!蘇維塔將軍一回來就要去元老院報告,海濱大道是他的必經之路,大家都聚在這兒,等著一睹他的風采呢!」
  「這位將軍居然如此受人愛戴。」
  「當然啦!」老闆娘眉飛色舞,聽見一個外邦人誇讚他們的將軍,她比自己得到讚美還要高興,「將軍年輕有為,又為城邦立下汗馬功勞,誰不愛戴他!據說,」她故作神秘地壓低聲音,「執政官今年任期屆滿,元老院有意推舉蘇維塔將軍擔任新執政官!」
  街上爆出一陣震耳欲聾的歡呼。三個人連忙擠到窗邊一探究竟。
  一列士兵邁著整齊劃一的步伐從海濱大道西邊而來,每個人都身著深紅色軍服,胸前掛著明藍色的綬帶,手持武器,靴子擦得鋥亮,軍容之壯麗令人嘆為觀止。一名軍官打扮的男子騎在白馬上,脊背挺得筆直,如同一柄長矛。圍觀人群不斷將花瓣灑在他身上,一時間,海濱大道彷彿成了繁花飄落的庭園。女人們向他拋去熱情的飛吻,就連老闆娘都未能免俗。軍官對紛紛揚揚的花瓣和尖叫的少女視若無睹,不知是故作鎮定還是早就習以為常。
  隊列接近銀海鷗旅館時,老闆娘匆匆向兩位客人道歉,激動地跑下樓,鑽進人群中,憑借她粗壯的體型擠到最前面,以便在最近距離觀看蘇維塔將軍。恩佐和朱利亞諾沒她那般興奮,只是饒有興味地倚著窗戶,等待將軍的隊列打旅館前經過。
  「這位將軍深孚民望,就算當選執政官也不稀奇。可惜,城邦中並非人人都愛戴他。」恩佐嘴角一弧,頗帶嘲諷。
  「此話怎講?」
  恩佐朝人群中一指。朱利亞諾瞇起眼睛,尋找他的目標,很快他就發現了異常。兩個戴著金色面具的人混在人群中,遠遠觀望蘇維塔將軍的隊伍。雖然他們也揮手致意,卻顯得沒有周圍人那麼興致昂揚。
  「緘默者!」朱利亞諾低呼。
  「看來,這座城市裡有人想要大英雄蘇維塔的命呢。」恩佐玩味地摸了摸下巴。
  朱利亞諾轉而看向他:「那我們……」
  「不關我們的事,別插手。所有的緘默者都親如手足,除非必要,別妨礙你的兄弟姐妹做事。」
  朱利亞諾默默點頭,心中卻有些不是滋味。蘇維塔是個了不起的英雄,前程似錦,還受人喜愛。一想到他會喪命於刺客之手,朱利亞諾便難過不已。但他很快將這種傷感驅出心底。他和那兩名緘默者一樣,也是來殺人的。既然他不為自己的目標而感到傷心,那就不要為蘇維塔遺憾。
  「別管蘇維塔了。我們已經到了贊諾底亞,下一步怎麼辦?」朱利亞諾問。
  「想辦法不引人懷疑地接近費爾南多.因方松,尋找他的弱點。切記,我們不單單要殺他,更要找出他和博尼韋爾勾結的證據。不要讓仇恨蒙蔽你的雙眼,朱利亞諾,別把自己當成一個復仇者。你不是為了私仇而去殺費爾南多.因方松的,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任務,為了完成委託人的願望,為了侍奉真實與虛飾之神。」
  朱利亞諾深吸一口氣:「我明白了。」
  兩人復又望向窗外。蘇維塔將軍的隊列已從銀海鷗旅館門前經過,留下滿地的花瓣。人群中的兩名緘默者似乎察覺到了恩佐的監視,向樓上投來意味深長的一瞥,然後迅速消失在人海中。
  「我有個問題,」朱利亞諾說,「如果兩個緘默者的任務互相敵對,他們不得不為此而拔劍相向,那該怎麼辦?」
  「要麼有禮有節地退開,要麼至死方休地廝殺。真希望我們和那兩位弟兄將來的道路不要交會。」說著,恩佐碰了碰胸前的聖徽,「然而諸神並不總會回應信徒的祈願。祂們甚至愛開惡劣的玩笑。你不能用凡人的標準去衡量神。」
  「我覺得我們和他們不會碰上。」朱利亞諾說,「蘇維塔將軍和費爾南多有什麼關係呢?」
  「希望如此,朱利亞諾。」恩佐輕聲說,「希望如此。」
  
  「蘇維塔將軍,好久不見!您的旗艦尚未到港,您英勇戰鬥的故事就傳遍贊諾底亞的大街小巷了!」
  「費爾南多.因方松議員。能得到您的稱讚是我的榮幸,但我不得不說,傳言誇大其實了。」
  赫安.蘇維塔將軍一手背在身後,一手端一只水晶酒杯,身處衣香鬢影的宴會場,卻如同身在軍營般嚴肅。這是元老院舉辦的慶功晚宴,慶祝那幫窮凶極惡的海盜覆滅,慶祝贊諾底亞的海上商路恢復和平,慶祝赫安.蘇維塔將軍平安歸來,可將軍本人卻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他早上返回贊諾底亞,向元老院陳述戰鬥經過,接受表彰,下午則去慰問戰死將士的家屬。他是平安回來了,很多人卻葬身大海。慶祝功勳的宴會華麗鋪張,但是舞池中的男男女女有幾人會記掛那些犧牲者?
  面前這位費爾南多.因方松議員就是那些男女其中之一。他的家族歷史悠久,幾乎和贊諾底亞一樣古老,元老院中始終有一個席位為他們家族而保留,是以他年紀輕輕就能躋身城邦的最高階級。他相貌堂堂,雙眸翠綠,鼻梁高挺,一頭暗金色的捲髮,沒有追隨時尚染成彩色。他就像贊諾底亞許許多多貴族公子哥兒一樣,所以蘇維塔對他既無好感,也無厭惡。只不過有時費爾南多說話,雙眼中會爆出一股灼人的熱量,彷彿他心中極為渴求什麼,如果得不到所求之物,內心的烈焰就會焚毀一切。但那種熱量往往轉瞬即逝,蘇維塔認為自己看錯了,或者費爾南多只是心情不佳,所以眼神有些狠戾。
  年輕的議員從路過侍者所端的托盤中拿了一杯酒,抿了一口,轉頭朝蘇維塔笑道:「將軍,這個月二十五日,我要舉辦一場假面舞會,這是我們家歷來的習慣,每到霧月末都要舉行舞會。不知我能否有幸邀請您大駕光臨?」
  蘇維塔討厭跳舞和宴會。他不明白一群人牽著手在舞池中走來走去有什麼意義。但為了社交圈中的名聲,他不得不這麼做。費爾南多.因方松的宴會在贊諾底亞是出了名的,宴席上的佳餚和美酒就像流水一般源源不斷,請來的樂隊都是聲名如日中天的藝人,賓客總能滿意而歸。蘇維塔想不出有什麼理由(除了自身的好惡)不去參加。
  「感謝您的邀請,能參加因方松議員的宴會,是我的榮幸。」
  費爾南多面露喜色:「那麼明天我差人將請柬送去您府上,請您務必賞光。」
  蘇維塔點點頭,同費爾南多寒暄幾句。年輕議員換了杯酒,很快被一群聚在一起聊天的貴婦吸引了注意力。他對蘇維塔微微頷首,表示暫別,然後走向那群貴婦,用一句俏皮話巧妙地插進她們的交談。貴婦們的衣飾像南國的鳥兒一樣華麗,也像鳥兒一樣嘰嘰喳喳,被費爾南多的笑話逗得前仰後合。
  另一名貴族議員來到蘇維塔身邊,先說了一堆慶祝勝利的客套話,接著低聲問道:「將軍,剛才因方松議員對您說了什麼?」
  「沒什麼,我有幸受他邀請參加月底的宴會。」
  「啊……您一直出征在外,想必還沒聽過那則傳聞吧!」
  「什麼傳聞?」蘇維塔皺起眉。
  「因方松議員的表親,也就是梵內薩城邦的薩孔家族被指控叛國,如今已經全部伏法。」
  「這是我頭一回聽聞此事。不過我想,兩個位於不同城邦的不同家族,即使彼此之間有親緣關係,也不至於讓一個家族的罪行株連另一個家族吧。」
  「的確,薩孔家族在梵內薩的所作所為,同贊諾底亞的因方松家族沒有關係。但是我聽說,薩孔家族的叛國賊被剿滅的那一天,因方松議員剛好出門遠行了,難道他是去了……」
  「議員,沒有證據的話還是少說為妙。」
  貴族議員乾笑兩聲,岔開話題,講了幾件城中新近發生的趣事,然後一臉無聊地告辭了。蘇維塔拿起另一杯酒,離開宴會廳,來到外面的花園透氣。他注意到修剪整齊的灌木後面晃動著衣冠不整的人影。宴會最後往往會演變成男歡女愛的場所。將軍嘆了口氣,離開灌木,走向噴泉,盯著地面,以免看到什麼不該看的東西。忽然,他與一個人撞了滿懷。他剛想道歉,卻被眼前這人的外表震懾住了——此人身披一襲黑袍,若不是蒼白的膚色,他幾乎同夜色融為一體;他的耳朵又細又尖,與普通人大相逕庭。蘇維塔立刻聯想到了傳說中的古代種族:精靈!據說精靈都有這樣的尖耳朵!這傢伙是什麼人?
  蘇維塔本能地拔劍,這才意識到他根本沒把劍帶在身上。黑衣人做出噤聲的手勢,蘇維塔立刻渾身僵硬,動彈不得。黑衣人纖細的手指按在蘇維塔的眼皮上。將軍的身體搖晃起來,眼前一片漆黑。
  「將軍?蘇維塔將軍?」
  一個清脆聲音浮現耳畔。
  蘇維塔猛然睜開眼睛。他正置身花園的噴泉之畔,一名穿阿刻敦風格長袍的短髮女子正關切地望著他。女子年紀很輕,從衣著來看,像一位學者,雙手戴著長及手肘的絲綢手套。
  「將軍,您沒事吧?您的臉色好差……」
  蘇維塔額上沁出冷汗。剛才發生了什麼?他只記得自己走進花園,然後……他就莫名其妙站在了噴泉旁邊。記憶彷彿出現了一段空缺,任憑他怎麼回憶都無法填補那段空白。
  「我沒事……多謝關心。」他對那女子說,「只是有些疲倦。今天一天都馬不停蹄,根本沒空休息。
  短髮女子笑了:「您別太勞累自己。」
  「抱歉,讓您擔憂了。容我失陪。」蘇維塔告別女子,匆匆返回宴會廳。短髮女子目送他離去,接著走向花園一側。那兒聚集著幾名和她同樣打扮的阿刻敦學者,正在低聲討論著什麼。他們的中心是一位年長婦人,說話的時候,學者們對婦人畢恭畢敬。短髮女子問候他們,加入討論。過了一會兒,一個陌生的聲音插進來。
  「各位遠道而來的客人,知識的追尋者!」費爾南多.因方松議員不知何時來到花園中,誇張地向學者們鞠躬,「我發現幾位當中多出了兩張陌生面孔,不為我引見一下嗎?」
  一名學者說:「您來得正好,我正要為您介紹。這位是狄奧多拉女士,阿刻敦大學的龍族學教授。她今天剛剛抵達贊諾底亞,硬被我們拉到晚宴上。這位年輕女士是她的學生——康斯坦齊婭小姐。」
  費爾南多禮貌地親吻了兩位女士的面頰。
  「龍族學!聽起來真是一門奇妙的學問!」他說。
  「我們研究龍族的生態、歷史和文化。」狄奧多拉女士微微一笑,似乎不打算長篇大論地介紹自己的研究內容。
  「什麼風將兩位龍族學者吹到我們這座小城呢?我記得您的這幾位朋友都是天文學學者,受邀前來贊諾底亞交流學習。您也是來交流的嗎?」
  「不,我在最近的研究中發現一個難題,需要從天文學的角度測算解答,但是最優秀的天文學學者都去贊諾底亞了。於是我們乾脆也跑到這兒來了。」
  「您為何不等他們回去,或者依靠書信往來呢?」
  「那樣太慢了,」康斯坦齊婭搶著回答,「我們不能等。」
  她的老師瞪了她一眼,警告她不要亂說話,然後轉向費爾南多,和顏悅色地回答:「我們求知心切。探尋真理的道路半點也耽誤不得。」
  「真教人欽佩,正是有了你們,人類的學識才能不斷前進。」
  他的恭維很是受用。幾位學者都被他誇得飄飄然了。費爾南多趁勢拋出他的真正問題:「本月二十五日,我打算舉辦一場假面舞會,不知各位可否賞光?」
  學者們彼此交換質詢的眼神,最後狄奧多拉女士答道:「感謝您的盛情,我們很榮幸能參加您的舞會。」
  「那麼我明天差人將請柬送去各位下榻的賓館。」
  接著,費爾南多又誇讚起了學者們廣博的學問,請他們務必傳授自己深奧的知識。康斯坦齊婭在心裡不屑地撇了撇嘴。這個公子哥兒的心思她一清二楚,不過就是想叫他們去舞會上為他增光添彩、顯得他交遊廣闊罷了,才不是真的對知識感興趣。她聽得無聊,乾脆離開這個小圈子,向宴會廳走去。
  幾張長餐桌擺在宴會廳角落,上面堆滿了山珍海味。一個褐髮青年正站在桌邊大快朵頤。他穿著不合身的禮服,每隔一會兒就要拽一拽繃得死緊的衣領。他對於社交和舞蹈毫無興趣,便把精力都用在消滅食物上。康斯坦齊婭會心一笑。
  「安托萬!」
  褐髮青年轉過身,匆忙擦去嘴角的奶油:「康斯坦齊婭小姐!」
  「你一個人在這兒幹什麼呢?」她瞟了一眼安托萬面前的食物殘骸,「這裡有好多漂亮姑娘,你怎麼光顧著吃東西?」
  「我哪能跟那些貴族小姐搭上話。」安托萬撇撇嘴,「妳們不該帶我一起來,我覺得跟這裡……格格不入。」
  「你要是不來,怎麼會知道自己不喜歡這兒呢?」
  「還不如不知道……」他嘆了口氣,「宴會好無聊,真是受罪……」
  「你還有的受呢!老師剛才答應了別人的邀請,這個月月底要去參加一場假面舞會。你當然也得跟著去!」
  「什麼?不要啊!」
  「這可輪不到你做主!別忘了,你現在可是受我們僱用的護衛,我們走到哪兒,你就得跟到哪兒。」
  安托萬為了達成死去的學者揚尼斯的遺願,千里迢迢將他的筆記帶給他妹妹康斯坦齊婭。但此時康斯坦齊婭和她的老師正準備啟程去贊諾底亞。康斯坦齊婭迫切地想知道哥哥的遭遇,於是乾脆僱傭安托萬當護衛,拖著他一路來到贊諾底亞。一路上,安托萬都在重複他在舍維尼翁山的見聞,講了一遍又一遍。康斯坦齊婭做了許多記錄,問了好多安托萬壓根回答不上的問題。到了贊諾底亞,他們又被其他學者帶著一道出席慶功晚宴。安托萬連像樣的衣服都沒有,康斯坦齊婭只好給他借來一套禮服,可惜不太合身。
  「我真懷念在外面旅行的日子。」安托萬咕噥,「要是『他們』跟我在一起就好了。」
  「你說的『他們』,是指你在龐托城遇到的三位朋友?」康斯坦齊婭問。
  「是啊。雷希是吟遊詩人,常去貴族的城堡、宅邸中表演,他在這兒肯定如魚得水。恩佐和朱利亞諾一看就是常去參加宴會的人。有他們在,我肯定不至於這麼無聊。」安托萬又嘆了口氣,「他們現在在哪兒呢?」
  
  朱利亞諾臉上塗著油彩,身穿一件由幾十種不同顏色布料拼綴而成的誇張戲服,手持一支竹笛,假扮成一名街頭藝人。贊諾底亞的市集中到處都是藝人,他混在其中,就像森林中的一片綠葉般毫不起眼。
  緘默者的訓練給了他很大幫助。他吹笛子,玩雜耍,向觀眾吆喝,說幾個群眾喜聞樂見的下流笑話,宛如一名真正的街頭藝人一樣熟練,甚至收穫了好些賞錢。不過他真正的目的可不是賣藝賺錢。費爾南多.因方松家的宅邸位於市集東側,平時有不少僕人到市場上閒逛購物。朱利亞諾和恩佐潛伏在集市中,伺機打探情報。
  他沒等多久。城市大鐘才敲響九下,他便眼尖地發現了一名身穿因方松家族藍色號衣的僕人騎馬經過集市。僕人的口袋露出信封一角,看來是位信使。不過從他不緊不慢的速度可以看出,那並非什麼急件,大概只是普通書信。但能截獲一封從因方松府邸出來的書信,總是有幫助的。
  朱利亞諾向觀眾深深鞠躬,彎腰撿起地上拋灑的硬幣,意思是「表演已經結束,多謝各位捧場」。同時,這也是發給躲在廣場旁樓房中的恩佐的暗號,表示「準備行動」。如他所料,對面一間房屋二樓的窗簾無風而動,那扇窗戶正位於信使的必經之路上方。朱利亞諾莞爾一笑。
  信使哼著小曲,渾然不覺人群中一名吹笛藝人正悄悄靠近。當他經過某扇窗戶下方時,頭頂忽然傳來一聲叫喊:「下面的,當心!」接著,一大盆水從天而降。
  信使破口大罵,連忙操控受驚的馬兒躲避。
  「你他媽沒長眼啊!」
  樓上的人回敬道:「我不是叫你當心了嗎!你是聾子啊!」說罷,窗戶「砰」的一聲關上。
  信使一肚子火。類似的事情贊諾底亞城邦中每天都在上演,總有無辜的路人遭殃。被水潑中還算走運,更糟糕的是,有些人甚至會向窗外倒夜壺……他摸了摸口袋,信件還在,他躲得快,衣服也沒濕。謝天謝地。
  信使絲毫沒察覺,當他忙著閃躲頭頂的災難時,一名街頭藝人路過他身邊,摸走了他口袋中的那封信,再神不知鬼不覺地塞回一張白紙。除非他將信拿出來確認,否則根本發現不了信件已被調包。
  朱利亞諾將書信揣進懷裡,閃身進入旁邊的一條暗巷。他必須趕在信使抵達目的地之前讀完這封信,再把信放回信使身上。暗巷中有一扇不起眼的門,通向房屋二樓。他風一般推開門,跑上樓梯。恩佐在二樓等他。
  房間拉著厚厚的窗簾,即使白天也昏暗無光。恩佐點了一支蠟燭。他坐在燭光中,目光落在朱利亞諾手中的書信上。
  「幹得不錯。」刺客微微一笑。
  朱利亞諾也揚起嘴角。只要是恩佐的誇獎,不論多麼微不足道,都能讓他歡欣雀躍半天。
  書信上封著紅蠟,蠟上蓋著因方松家族印章,一旦拆信就會破壞封蠟。不過這對朱利亞諾來說壓根構不成障礙。如何巧妙地刮開封蠟,再天衣無縫地黏回去,乃是緘默者的必修課。朱利亞諾手腕一抖,袖中滑出一枚鋒利的鐵片,打磨得極薄,甚至可以用來刮鬍子。他小心翼翼地將封蠟整個刮起,打開信。信紙是淡金色的,灑了高級香水,香氣撲鼻,熏得朱利亞諾直打噴嚏。
  「信上寫了什麼?」恩佐問。
  「這是一封請柬,邀請來自阿刻敦大學的學術交流團去參加費爾南多.因方松舉辦的假面舞會。」
  「時間呢?」
  「霧月二十五日晚六點。」
  兩人對視一眼。假面舞會!這豈不是一個行刺的大好機會?屆時每個人都將戴上面具,無人知曉他們的真實身分。
  「信使要走遠了。先把信放回去。」
  朱利亞諾頷首。恩佐拿出一瓶特製的煉金術黏合劑,塗在封蠟底下。朱利亞諾折好信紙,謹慎地將封蠟黏回去。整封信從外表看完好無損。他和恩佐下了樓,在集市南邊的一條路追上信使。這條路上行人不多,不像市集那般易於隱藏,總不能再潑一次水。
  朱利亞諾發現幾個小孩在路邊玩耍。他摸出腰間的竹笛,奏出一首歡快童謠,很快便吸引了小孩的注意。他又拋出一把糖果,那群小孩便老老實實地圍著他又叫又鬧。朱利亞諾一邊吹笛,一邊引導孩子走向信使那邊。果不其然,叫嚷的孩童驚嚇了馬匹。信使大罵著趕走小孩。此時,恩佐幽靈般經過他身旁,出手速度快如閃電,不到一秒鐘便取走了信使口袋裡的白紙,將書信放了回去。信使渾然不覺,只當自己今天格外倒楣,既遭潑水,又遇頑童。
  待信使走遠,朱利亞諾用糖果打發了小孩,與恩佐在街道另一頭會合。
  「假面舞會是個絕好的機會。」朱利亞諾說。兩人鑽進一條小巷,打算從小路返回銀海鷗旅館。
  「的確。但對方不是傻瓜,肯定明白假面舞會的風險。他一定布下重重守衛。混進舞會可不是那麼容易。」
  恩佐突然停步。一個人擋在他們前方。那人戴著金色面具,全身籠在一襲沙青色的刺繡長袍中。他們下意識地回頭,卻發現背後的路也被堵住了——一名戴銀色面具,穿絳紅色雙排扣禮服的人截住了他們的退路。
  ——是緘默者。
  朱利亞諾拔出插在靴子裡的短刀,但恩佐捉住他的手腕,示意他不要輕舉妄動。
  「日安,兩位朋友。」恩佐的手指勾住頸上的金鍊,拉出藏在衣領皺摺下的聖徽。
  戴金色面具的緘默者長嘆一聲:「你果然和我們一樣。」
  「你們是不是存有什麼誤會?」
  銀色面具說:「從昨天起我們就在注意二位了。我懷疑你們是來阻撓我們的。」
  「我們有要務在身,你們也是。那何不把話說明白?」
  「我們不能洩露雇主的計畫。」
  緘默者的第一法則:不可背叛雇主。
  「但也不能無故阻撓同伴。」恩佐說。
  緘默者的第二法則:不可出賣同伴。
  「告訴我,弟兄,我們的道路會彼此交叉,彼此矛盾嗎?」金色面具問。
  如果緘默者的任務互相矛盾,那麼他們只能二選其一:要麼雙雙放棄,要麼廝殺到底。
  恩佐垂著頭想了想:「我不知道。但我可以肯定地說,至少我們的目標並不相同。你們要殺蘇維塔將軍,我們的目標另有其人。」
  緘默者的第三法則:不可說謊。
  「能告訴我那人的名字嗎?」金色面具問。
  「不行。」
  「我們大可以互相幫助。」
  「不需要。」
  「如此傲慢,真不像緘默者該有的行事風格。」
  「我有自己的打算。我不妨礙你們,你們也別插手我的事。咱們各走各的道。」
  「夠公平。如果最後我們不得不兵戎相見,那也只能說是諸神的旨意。」
  金色面具伸出手。恩佐嚴肅地握住他的手,然後側身閃到一旁,讓金色面具通過。朱利亞諾有樣學樣。兩個戴面具的緘默者退向小巷另一端,金色面具大大方方地背對他們,他的同伴則警惕地倒退,似乎害怕恩佐會背後偷襲。
  「走吧。」恩佐攬住朱利亞諾的肩膀。
  「他們真的要刺殺蘇維塔將軍?」學徒問。
  「當然。而且恐怕和我們動手的時機一樣,都是在假面舞會上。」
  「那我們……」
  「只要他們不干涉我們的事,那麼我們也不用管他們。現在我們得專心考慮如何混進舞會。你對因方松家族的房子熟悉嗎?」
  「上次去是好幾年前的事,不過大致還記得,我可以畫一張地圖。」
  「很好。」
  「因方松家族的秋季舞會很有名,每年都要舉辦,贊諾底亞城邦的各界名流幾乎都會受邀。當然了,我是沒參加過,我父母倒是幾乎每年都去。」
  一想到費爾南多邀請自己父母時那張虛偽的笑臉,朱利亞諾就覺得噁心。
  「你對那個舞會瞭解多少?」
  「不多,都是從我父母口中聽來的。宴席一向奢華。因方松家族經營造船廠,十分富有,從來不在這方面吝惜金錢,食物酒水都要最好的,還會邀請當年最當紅的藝人……」
  他們走出小巷,來到一條寬敞的大街上,視野一下子變得明朗開闊。熙熙攘攘的人聲混雜著魚腥、皮革味、香料的芬芳和海風的鹹味撲面而來。
  「藝人……」恩佐嘟囔。
  「怎麼了?宴會上總得有人表演助興吧。」
  「我想到我們該怎麼混進去了。」
  朱利亞諾不解地望著他。
  恩佐指向前方:「瞧,那不是我們的熟人嗎?」
  人群中現出一抹白色身影。與旁邊庸庸碌碌的行人相比,那人簡直堪稱鶴立雞群。他牽著一匹馬,馬鞍上掛著一只長形包裹,露出魯特琴一角。馬的主人身披一塵不染的白袍,走動時,動作充滿了一種不可思議的流暢和優雅,他的長髮像千萬根精紡的細紗般雪白輕盈,隨著他走動時掠起的風而飄舞搖晃。
  這樣優美而獨特的人,世上恐怕不會有第二個了。
  「雷希!」
  
  「想不到能在離羅爾冉如此遙遠的異邦與二位再會,真是奇緣啊。」
  吟遊詩人雷希被恩佐請到銀海鷗旅館二樓,舒舒服服地坐在一堆靠墊中間,享用老闆娘送來的點心和飲料。老闆娘送食物來的時候,不住地打量吟遊詩人,被詩人發現後,她的視線又在恩佐和朱利亞諾之間徘徊游移。恩佐老爺在搞什麼呢?老闆娘思忖。他已經有了一個這麼漂亮的小學徒,居然又勾搭上一名美貌的詩人?胃口也太大了吧?
  三位當事人自然不曉得老闆娘的困惑。遣走這位熱衷於編排客人之間各種愛恨情仇的婦人後,恩佐立刻關上門,坐在雷希面前。
  「許久不見,您一切都好嗎?」
  「就那個樣吧。兩位似乎過得不錯?」雷希環視豪華的套間,「這麼舒適的住所,我區區一介吟遊詩人可是想都不敢想。」
  「您大可以和我們一起住。」
  「多謝,但我已經租下了碼頭旅館的一個房間。」
  「什麼風把您吹到贊諾底亞?」
  吟遊詩人慢吞吞地將老闆娘送來的糕點撕成小塊,淋上蜂蜜:「大概是約德海岸常颳的西風吧。」
  「您真會說笑。」
  「我一直想遊歷偉大的約德諸城邦,便隨著一艘商船南下,來到贊諾底亞。聽說這兒氣候溫和,冬季雨水充沛,不若北方那般嚴寒,作為一個四海為家者的過冬之地相當不錯。」
  「您莫非想在這兒施展才藝,博得某位恩主的垂青,安逸地度過冬天嗎?」
  「當然,對於我們這種人,這樣過冬才是常態。」
  吟遊詩人周遊列國,行走四方,向來居無定所,但是一到冬天,道路積雪結冰,旅行就會變得很困難。通常吟遊詩人都會尋找一位貴族或鄉紳做東,這樣整個冬天就能待在溫暖舒適的城堡或是莊園中,既無衣食之憂,又能施展才華。春季來臨時,吟遊詩人會帶著鼓鼓囊囊的錢包辭別恩主,重新踏上旅途。
  貴族鄉紳們也喜歡留一位有趣的藝人在家中表演。居住鄉野的大小領主冬季缺乏娛樂,招攬旅行藝人是最好的方法。在某些國家,冬天是所謂的「社交季節」,從春天到秋天,貴族鄉紳們忙於產業和生意,到了冬天,終於有時間展開社交(順便炫耀一年來積累的財富和見聞)。他們會在秋季離開家鄉,來到首都或是某座大城,然後一連數月都在各種晚宴、舞會和沙龍中流連。此時對各類藝人更是求之若渴。一到秋末,數不清的馬戲團、樂團、歌手、雜耍藝人和吟遊詩人便會聚集到城市中,各展才華,尋覓生意機會。
  在朱利亞諾的家鄉梵內薩城邦,冬天甚至還會舉辦音樂競賽,在競賽中拔得頭籌的樂手或歌者,就會成為當年最炙手可熱的明星,來自各個宅邸的邀約讓他們連喘氣的時間都沒有。
  朱利亞諾明白恩佐的意圖了。雷希是位優秀的詩人,假如他能在贊諾底亞嶄露頭角,說不定就有機會受邀前去費爾南多的舞會上表演。他們跟著雷希,便能光明正大混進宴會場了!
  恩佐問道:「您是否有意跟我們組建一支樂團?當然,表演的酬勞我和朱利亞諾一分也不要,全部歸您。」
  雷希對這個驚世駭俗的提議沒表現出分毫驚訝,繼續擺弄他的糕點:「您居然會對音樂和詩歌感興趣?我還以為您只在乎自己的生意。」
  「這也是生意。」恩佐微微一笑。
  雷希挑起眉毛:「您要把生意做到哪兒去呢?」
  「費爾南多.因方松議員的舞會上。」
  朱利亞諾目瞪口呆。他以為恩佐會找幾個冠冕堂皇的藉口搪塞甚至是矇騙雷希,沒想到他居然這麼直接。話說回來,緘默者不可說謊,恩佐就算想矇騙也矇騙不了。
  「您要參加他的舞會,何不直接走進去?」
  「我們的身分有些不方便。」
  「所以您想加入『我的樂團』。當這位費爾南多.因方松邀請我去表演時,你們也會同去,對吧?」
  「您是個聰明人,想必不用我贅述。」
  雷希放下手裡的蜂蜜罐:「那麼您倒是說說,我為何要幫助你們?」
  恩佐沉吟片刻,從口袋中掏出一枚硬幣,丟給朱利亞諾:「去街尾的店裡買一包糖果回來。」
  「……啊?」朱利亞諾接住硬幣,茫然地看著刺客,「糖果?」
  「快去。」
  他明白了。恩佐故意支開他,不想讓他聽到接下來的談話。他很不滿。有什麼是他不能聽的?恩佐難道信不過他?但轉念一想,恩佐行事總有他的道理,從不做無意義的事。於是年輕學徒將硬幣揣進懷裡,貓一樣悄無聲息地離開房間。樓下的老闆娘一邊哼歌一邊擦洗杯盤,壓根沒注意到一道影子從自己身邊溜過。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