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利亞諾不高興地想,他還能上哪兒去?人在生氣的時候,無非找個渺無人煙的地方待著而已。他才不願傻乎乎地追出去。他自己還需要安靜呢!
他吩咐伯納德去準備晚餐,並送到臥室,接著他回到房間,一頭倒在柔軟舒適的羽毛床上。他真搞不懂恩佐在想什麼。博尼韋爾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也是委託人欲除之而後快的目標。他們大可以合作,他報仇,恩佐領賞,各取所需,一箭雙雕。就算他不成為緘默者又能如何?他本來也沒打算一輩子當一名見不得光的殺手。緘默者只是他人生中的一個階段。等他的家族沉冤昭雪,他就會成為薩孔家族的新族長,帶領家族走向復興。為什麼恩佐非要執著地將他拖進緘默者的行列中呢?
恩佐一整天都沒回來。第二天,朱利亞諾稍微消氣了,他思來想去,覺得恩佐可能在他身上寄託著某種希望,就像老師總希望學生繼承自己的事業。他應該早點把話說清,這樣恩佐就不會對他抱著無謂的期待。他的人生還那麼長,他從未想過自己會一輩子當一名刺客。假如他要退出緘默者的行列,感覺又有些對不起恩佐。如果可以,兩者兼顧自然最好,但一邊管理家業,一邊殺人,這可能嗎?
朱利亞諾無心練劍,也不想看書,一上午都坐在庭院裡發呆。他時而想,要是沒遇到那個委託人就好了,反正他的委託無人敢接,博尼韋爾還能苟活幾年,等他成為緘默者再取梵內薩總督的項上人頭也來得及,更不會同恩佐起爭執(一念及此,他就心如刀絞,比眼睜睜看著博尼韋爾逍遙自在還難受);時而又覺得恩佐簡直無理取鬧,這樁委託是個再好不過的機會,簡直就是命運把他們推到風口浪尖,他不肯接,簡直是瘋了。
渾渾噩噩度過了上午,管家伯納德喊他吃飯。餐廳中空空蕩蕩,只有他一人用餐。真古怪,從前也只有恩佐和他兩個人而已,為什麼那時他從不覺得餐廳這麼空曠,這麼冷清?就連飯菜都味同嚼蠟。朱利亞諾明白不是莊園廚師水平下降,問題出在自己身上。
「恩佐說過他什麼時候回來嗎?」朱利亞諾問管家。
「沒有。」伯納德回答。
「他走的時候帶了什麼?」
「沒帶什麼。兩位剛剛回來,馬夫還沒來得及卸下行李,恩佐主人就騎馬離開了,所以應該只帶了馬和原本的行李。」
「他朝哪個方向去?」
「老朽沒看到。」
「一定有人看到!比如馬夫、僕人!快去問問!」
伯納德應聲退下。下午時,他報告朱利亞諾說,馬夫看見恩佐往北方去了。可北方那麼大,他究竟會去哪兒?他會不會遇上什麼危險?不……笑話,恩佐怎麼會遇上危險,他那麼厲害,遇上他的人才會有危險……
第三天,朱利亞諾一起床,來不及洗漱,便問伯納德恩佐是否回來了。老管家回答沒有。於是朱利亞諾一整天都心情低落,幹什麼都提不起勁。有好幾回,他恨不得騎上馬去追尋恩佐的蹤跡,但那無異於海裡撈針。況且倘若他們剛巧在路上錯過了怎麼辦?
他只能無精打采地度過一天又一天,不論是練劍還是讀書,甚或去附近的小鎮遊玩,他都提不起興趣。直到又過了一週,他才猛然意識到:恩佐有可能再也不會回來了。
他和恩佐的意願有著本質上的分歧,當恩佐發現他並非自己理想中的弟子時,心情會怎樣?委託人肯定不會同意讓恩佐先培養他幾年,等他能夠獨當一面,再實行刺殺計畫。但朱利亞諾催促恩佐接受委託,卻是在違逆他的意志,得到的結果是恩佐離家出走。
恩佐是不是很失望?是不是拋下了他,再也不願蹚這趟渾水,從此遠走高飛?
他要復仇,是不是只能靠自己?他還遠遠算不上一名合格的緘默者,只能說是半吊子的學徒,以他的能力,要怎麼才能刺殺梵內薩總督?
他做不到。但他必須去做。他不能在這座莊園中空等。既然恩佐不願意幫他,那麼他只能靠自己。
朱利亞諾立刻命令伯納德收拾行李,預備馬匹。一旦準備停當,他就出發,返回故鄉去面對他的仇敵。伯納德似乎看出他去意已決,所以準備得非常迅速,不到半天時間,就將旅行的必需品打包完畢,馬匹也備好了。朱利亞諾自己收拾了「教室」,將那些五花八門的書放回書房的書架上。每放一本,有關恩佐的一段記憶就會浮現在腦海中。講這一本《遠征記》的時候,恩佐笑話了撰寫書籍的學者;講那一本《古代語法學》的時候,恩佐誇獎他基礎紮實,幾乎用不著再教什麼……最令朱利亞諾傷感的是愛麗切.伊涅斯塔的著作。恩佐朗讀過它們中的每一本。每將其中之一放回書架上,朱利亞諾耳畔都會響起恩佐清朗的聲音,像一杯甘醇的美酒澆灌他的心田。他再也聽不到那美好的聲音了。
朱利亞諾幾乎要落下淚來。
「少爺!朱利亞諾少爺!」
伯納德的聲音打斷了朱利亞諾的傷感。老管家不知何時進了書房,他竟絲毫未曾發現。
「怎麼了?」朱利亞諾低下頭,不讓老管家發現自己眼中打轉的淚水。
「有一個人騎馬正從北方的道路向莊園這邊行進。」伯納德說,「老朽老眼昏花,看不清那人形貌,您是否……」
他還沒說完,朱利亞諾便衝出書房。莊園最頂層有一座露台,視野良好,能將周圍的景致盡收眼底。朱利亞諾登上露台,與此同時,他聽見了急促的馬蹄聲,正由遠及近。
他眺望北方。一名騎手正沿著道路策馬而來,穿過牧人放養的羊群,穿過河流上飛架的木橋,穿過風中起伏的田野。秋日的陽光灑在他飛揚的金髮上,宛如一面舞動的絲綢旗幟。朱利亞諾絕不可能認錯。
恩佐回來了。
恩佐勒住馬韁,翻身下馬。朱利亞諾健步如飛,衝出屋子。他沒再像在舍維尼翁山那樣猶豫不決,而是一把抱住恩佐,死死箍住他的腰。刺客吃了一驚,很快反應過來,輕輕環住朱利亞諾的肩膀。誰都沒說話。過了好一會兒,朱利亞諾才鬆開手,從恩佐懷裡抬起頭。他眼角發紅,卻沒流淚。
刺客環顧四周,注意到了已由僕人準備妥當的馬匹:「那匹馬是怎麼回事?你要出門嗎?」
朱利亞諾咬住嘴唇。恩佐眨了眨眼,又問了一遍,他的學徒才不情不願地回答:「我準備回梵內薩。」
「那根本是送死。」恩佐蹙眉。
朱利亞諾狠狠推開恩佐:「我有什麼辦法?我必須復仇,而你又不肯幫我!那我只能自己硬著頭皮上!我……」他聲音顫抖,「我以為你再也不會回來了……」
「你想多了。」
「你讓我如何不這麼想?你跑到哪兒去了!一連消失那麼多天,你知道我有多著急嗎!」
「我們進屋說。」恩佐拽著少年的胳膊,將他拉進屋子,不忘吩咐僕人卸馬。他們來到書房,一進門,恩佐的腳步頓了頓,吃驚於書架的變化。先前他拿走了許多書,書架上到處都是空檔,可現在它們全被填滿了,那些被拿走的書盡數歸位。恩佐瞄了朱利亞諾一眼,年輕學徒漲紅了臉:「我都打算走了,所以順便收拾一下……」
刺客關上門,走到窗邊,向外頭看了看,確定無人監視後拉上窗簾。房間瞬間暗了下來。恩佐點亮煉金壁燈,靠在書桌上:「我去了趟龐托城。」
朱利亞諾難以置信地瞪圓眼睛。
「我答應了那樁委託。」
「為、為什麼?你不是不願意嗎?」
「我思來想去,覺得世上不可能有這麼巧合的事。」恩佐說,「這種『巧合』出現在我面前,定然具有某種意義。諸神讓我遇上它,目的或許不是讓我拒絕。」
他碰了碰胸前的聖徽:「離開安布蘭莊園後,我一路北上,來到一片渺無人煙的曠野,在那兒跪下向諸神祈禱,希望祂們給我指引一條明路。」
「然後呢?」朱利亞諾急切地問,「祂們告訴你什麼?」
「什麼也沒有。」
「啊?」
「諸神什麼也沒告訴我。我的祈禱沒有得到任何回應。祂們已經對我放開了手,讓我自己去選擇,然後承擔選擇的後果。」
「所以你選擇接受委託?」
「嗯。或許這件事發展到後來會出現意想不到的轉機,並非我原本預料的那樣。」他頓了頓,目光轉向他的學徒,「既然我已接受委託,那麼博尼韋爾就必須死。但不是當下,不是立刻。在殺死他之前,另有一些要事必須完成。」
朱利亞諾已經等不及放手大幹一場,聽見恩佐說「不是當下」,他不禁氣餒起來:「到底還要做什麼?」
「博尼韋爾是一座城邦的領袖,依照委託人的說法,他的野心可不僅僅是擔任一座城邦的領袖。他哪有那麼容易殺死。我們必須找出他的弱點。」
朱利亞諾心想,他的父親維托是博尼韋爾的書記官,大概知道什麼,如果父親活著……不,或許正是因為父親知道什麼,才會招致殺身之禍。
「你把你家族滅門那一天的情況,再原原本本說一遍,不要遺漏任何細節。」
這等於是把才癒合不久的傷口再一次撕裂。朱利亞諾臉上的血色頓時退去,雙手不由自主地攥成拳頭,骨節都攥得發白了。恩佐拉起他的手,掰開他的手指,將聖徽放在他的手掌上。一向冰冷的金屬現在竟然染上了溫暖的體溫。
「沒關係,都過去了。」刺客柔聲說,「你只要像一個旁觀者一樣,將那天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說一遍就好。」
像一個旁觀者?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哪有那麼簡單。朱利亞諾顫抖著開始複述他的經歷,從費爾南多表哥的到來一直說到他在下水道中的逃亡。一開始,那種陰鬱沉重的心情彷彿要將他壓垮,好幾次他都覺得自己說不下去了,但到了後來,他發現自己越來越輕鬆,如同只是藉著一雙眼睛觀察到了一切,他可以像個置身事外之人一般流利地敘述所見所聞。掌上的聖徽宛如與他融為一體,在講述時,他根本感覺不到聖徽的存在,直到將整件事說完,他才意識到手掌一輕,恩佐已經取走了聖徽。
「我大致明白了。」刺客沉吟,「梵內薩一個歷史悠久的顯貴家族一夜之間慘遭滅門……就算是家族仇殺,這種雷厲風行的架勢也很罕見。而且你那個費爾南多表哥明顯和博尼韋爾聯手了。費爾南多是一枚楔子,打入你們家族內部,輕易瓦解了它的防禦。」
「那條背信棄義的狗!」一提到這位表兄,朱利亞諾便氣得雙目通紅,「博尼韋爾一死,我就去處理他,他逍遙不了多久了!」
「不。別這麼做。」
「什麼?」朱利亞諾驚聲道,「你讓我不要殺費爾南多?」
「我的意思是,不能先殺博尼韋爾,再殺費爾南多。你的表兄是博尼韋爾的部下或盟友,但他說到底也只是一名貴族,並非一城總督。從他身上尋找突破點,要比直接對付博尼韋爾容易得多。現在我們要反過來把費爾南多變成一枚楔子,打入博尼韋爾身上。」
「你是說……先對付費爾南多?」
「沒錯。而且我已經想好要從何處開始著手了。」
「那麼我們得先去贊諾底亞。」朱利亞諾說,「費爾南多住在贊諾底亞,我去過他家一次。」
贊諾底亞是約德地區的另一座城邦。約德的每一座城邦都各有千秋:梵內薩商貿發達,阿刻敦學術興盛,多羅希尼亞是音樂與藝術之都,贊諾底亞則以強大的海軍聞名。它的海軍艦隊常常作為僱傭軍為其他城邦效力以換得財富。費爾南多.因方松的家族在贊諾底亞元老院中占有一席之地,過去還出過多任總督,是名副其實的名門望族。若非如此,朱利亞諾的父母也不會找他來商議大事。然而費爾南多背信棄義,維托夫婦根本想不到自己會引狼入室。
「那麼我們先去贊諾底亞。」恩佐同意道。
接著,他話鋒一轉:「你是否想過,完成復仇後自己要做什麼?」
「當然。」朱利亞諾早就思考過這個問題,「我會為家人洗雪冤屈,然後復興薩孔家族。我說這話你可能會不高興,但我還是要說:我不可能永遠當一名刺客。成為刺客只是我復仇的手段,而非目的。」
「緘默者不是你想當就當,想走就走。」
「我不可能永遠生活在面具後面!」
「人的一生都生活在面具後面,只有死亡時才會迎來唯一的真實。你已經走上這條路了,命運會推著你不停向前走,直到你再也無法回頭。」
「也許有一天諸神會對我放手,讓我自己選擇,就像祂們對你放手一樣。」
「……如果真有那一天就好了。」恩佐嘆了口氣,「你過來。」
「幹什麼?」
「送你一件東西。」
年輕學徒警惕地走向刺客。恩佐讓他轉過身,不要動,閉上眼睛。朱利亞諾咕噥「搞什麼名堂……」但還是照做了。他感覺到恩佐撩起他的頭髮,擺弄他的衣領,然後他脖子上一涼——恩佐將什麼冷冰冰的東西戴在了他的頸項上。
「好了。」刺客說,「睜開眼睛吧。」
朱利亞諾張開雙眼,低頭望向自己胸口,接著倒抽一口冷氣——一條銀色的鍊子垂在他胸前,末端掛著一枚綠寶石。寶石鑲嵌在精美的銀托裡,無數個面打磨得光滑無比,即使房間光線昏暗,也反射著璀璨的光芒。
「這……這是……」
「龐托城的士兵曾經把它搜走,獻給了領主管事。我去找委託人的時候『順便』向管事『討要』了回來。」
「我……這……我真的能收下嗎?」
「本來就該是你的。」
朱利亞諾撫摸寶石,讚嘆於它成色之優美、工藝之精湛。恩佐托起他的下巴,左右打量:「我想得果然不錯,很襯你的眼睛。」
朱利亞諾臉紅了。「你……你別以為一件首飾就能打動我,我又不是沒見過世面的土包子,這樣的珠寶我母親有的是……」
「但那些都不是你的。這條項鍊是你憑實力贏來的。你在舍維尼翁山的表現讓我很滿意。」
「我根本沒做什麼……」
「我很滿意。」恩佐重複了一遍,接著環住朱利亞諾的腰,將他推倒在桌子上。朱利亞諾扭動身體,想躲開他。
「先送珠寶再上我,你當我是什麼?!」
「你不想要?」
朱利亞諾氣鼓鼓地瞪著他,不置可否。
恩佐發出低沉的笑聲,脫掉朱利亞諾的衣褲,讓他赤身裸體地坐在桌子上,渾身上下只剩頸上的那條綠寶石項鍊。而刺客自己衣冠周整,紋絲不亂,僅僅褪下褲子,擠進朱利亞諾腿間,貫穿他的身體。朱利亞諾被刺客釘在書桌上,接受他的侵占和奪取。他想念恩佐的擁抱,享受恩佐的親吻,喜愛身體被恩佐填滿的感覺。此刻他可以毫無顧忌地享用這些,同時讓自己被恩佐享用。希望這一刻能永遠持續下去。
昏暗的書房中溫度驟升,凌亂的喘息和火熱的氣息充斥著房間的每一個角落。窗外,老管家指揮園丁打理秋日的花園。一名僕人走過來問:「還需要備馬嗎?主人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我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老管家仰起頭想了想:「今天大概是不用了吧。」
同一時間,阿刻敦城。
馳名國內外的阿刻敦大學坐落在城市西郊。很久以前,這兒曾是精靈族修建的圖書館。浩劫來臨時,古代族民攜帶一部分書籍乘「黑鶴之舟」離開,但更多的書則留在了原地。數百年後,當新興的人類遷徙到這片地區,第一次打開塵封的圖書館時,驚訝地發現其中的圖書完好無損。書中的文字已經無法破譯,但當時的人們懂得尊重古人的遺產,並且相信總有一日能夠破解書中的奧秘。他們在舊圖書館邊擴建了一座新館,用來存放以人類文字書寫的書籍,後來又在新館周圍興建大大小小十座連綿的建築,最終變成了阿刻敦大學的雛形。不久之後,一塊以精靈語、矮人語和龍族古語記載了同一段話的石碑出土,成為破譯古代文字的一把金鑰匙。來自天南海北的學者聚集到這兒,大學附近因此建起了城邦。在阿刻敦流行著這樣的比喻:「他總是依靠某人,就像城市依附於大學一樣。」
大學的舊圖書館,也就是存放古代精靈族書籍的那一棟建築,受到嚴格的保護,只有少數獲得委員會認可的學者和負責謄抄書籍的優秀抄寫員才有資格進入,而且任何人都不能將館藏書籍帶走。
康斯坦齊婭從懷裡拿出一塊鑄有自己名字的鐵牌,將其交給圖書館門衛核對。門衛點點頭,衝她一笑,放她進去了。康斯坦齊婭一頭棕褐色的短髮,穿著阿刻敦風格的長袍,雙手戴著長及上臂的絲質手套,遠看就像個活潑的少年。她年紀輕輕,卻在龍族研究方面頗有建樹,因此得到委員會的賞識,得以進入舊館研讀典籍。她的哥哥揚尼斯也和她一樣,是龍族研究學者,兩人師從同一位導師,不過研究的方向不同。前段時間,揚尼斯發現羅爾冉的某個地區或許有龍族的蹤跡,便啟程前去考察,至今沒有消息。康斯坦齊婭時常為他擔憂。
她穿過繕寫室。抄寫員們揮動羽毛筆,將那些古本謄寫到嶄新的紙張上,再加以裝訂。羽毛筆摩擦紙張的沙沙聲是繕寫室的主旋律。有幾個抄寫員抬頭瞟了她一眼,但更多的人默默低頭做著自己的工作。
康斯坦齊婭上到二樓,推開一間閱覽室的大門。閱覽室中央放著一張寬大的石桌,足夠二十個人並排躺在上面。桌子一角已被占據,一位中年婦人正埋首書堆中,時不時往筆記本上添上一行文字。她戴著一副玳瑁邊框的水晶眼鏡,長髮在腦後盤成一個髮髻。
「老師。」康斯坦齊婭快活地打招呼。
「妳來了。」中年婦人頭也不抬,「正好,我發現了一卷新的書冊,是一個精靈族祭司的日記,記載著『黑鶴之舟』的情況,或許有助於我們判斷『龍族降臨』和『古民流離』的具體年代。妳來幫我翻譯這些資料。我認為從天文學有助於我們的研究,書中記載了兩個很奇特的天文現象。可惜天文學的教授們集體去……康斯坦齊婭?」她抬起頭,「妳怎麼不說話?」
「沒什麼,我……我只是想到,如果揚尼斯在就好了,論翻譯古文,沒人比他更拿手。」
中年婦人摘下玳瑁眼鏡。「妳又在想揚尼斯了。別擔心,他僱了好幾個武藝高強的護衛,不會出岔子的。」
「可是他好久沒寫信回來了!一開始他每週都會寄信,可現在……」
中年婦人沉吟。「嗯……往好處想,或許他已經深入遺跡內部,路途遙遠,通信不便,才沒有寫信。」
「如果真是這樣就好了,我只怕……」
咚咚咚。閱覽室的大門敲響了。中年婦人朗聲說:「請進!」
一名門衛推開門,向中年婦人微微鞠躬,又朝康斯坦齊婭點點頭:「尊敬的狄奧多拉女士,康斯坦齊婭女士。有一位年輕人求見。」
「見我?」狄奧多拉蹙眉。
「不,是求見康斯坦齊婭小姐。」
「我?」康斯坦齊婭感到莫名其妙,難道是一名追求者?她對戀愛可從來不感興趣,大學中追求她的人,統統被她拒之門外,久而久之,她便有了「冰山康斯坦齊婭」的綽號。她可想不出誰還會自討沒趣。
「他見我幹什麼?我很忙。」
「他自稱安托萬,來自羅爾冉,他帶來有關您兄長的消息。」
康斯坦齊婭與老師交換了一個眼神。
「快!帶我去見他!」
兩位女士與門衛一同離開後,閱覽室便空了下來。不多時,一抹黑暗的影子飄進閱覽室,凝聚成一個人形。那是一名身披沉重黑袍的男子,戴著兜帽,看不見臉孔。他走向狄奧多拉女士的座位,從桌上拿起她先前正在閱讀的那卷古書。學者們嘔心瀝血都難以破解的文字,黑衣人只隨便掃了一眼便瞭然於胸。
「……於是吾輩向眾神祈禱,眾神便遣來能翱翔天空的黑色船隻,名曰『黑鶴之舟』。」
「那一日,朝星被彗星掩蓋,早晨時經歷兩次日出,『黑鶴之舟』終於到來。每艘船隻配有一枚鑰匙,鑰匙形態各異,唯握有鑰匙的祭司方能啟動『黑鶴之舟』……」
黑衣人讀完書中文字,握緊了右手無名指上的一枚指環,「鑰匙……還在我手裡,說明至少有一艘『黑鶴之舟』未能啟航……它還留在大地上!有希望!有希望了!」
他拿起書冊,快速翻動,如飢似渴地記下其中的內容。這時,一名抄寫員推開閱覽室大門。他抄完了一冊書,正要歸還正本。
「啊!你!」抄寫員震驚地瞪著黑衣人,「你是什麼人?怎能擅自闖進來!」
黑衣人抬起頭,兜帽意外滑落,露出他的真容:他膚色白皙,宛如上等的陶瓷;面容瘦削,卻極富美感;長長的黑髮落在肩上,彷彿漆黑的瀑布;最奇特的是,他的耳朵又尖又長,明顯不是人類。
「噓。」黑衣人竪起一根手指,默念了一句抄寫員聽不懂的話。抄寫員頓時雙眼發直,呆立當場。黑衣人放下書冊,化作一團黑霧,悄悄溜出閱覽室。又過了好一會兒,樓梯上傳來噔噔的腳步聲。狄奧多拉女士和一名年紀較大的男學者拾級而上。
「太悲慘了,夫人,請您務必節哀!」男學者說,「揚尼斯是個多好的孩子啊,竟遭遇不測!康斯坦齊婭小姐太可憐了,我記得他們兄妹小時候就沒了雙親,現在她的兄長又……」
「啊,別說了,我的朋友,別再說了,讓我一個人靜靜。」狄奧多拉用袖子拭去眼角的淚水。
「當然,如果您有需要,儘管提出來,我……唉,我要去向委員會通報這事,總得為揚尼斯舉辦一場致哀儀式……」
兩人注意到了呆立在閱覽室門口的抄寫員。
「亞歷山大,你在幹什麼?」
抄寫員嚇得跳了起來:「我我我……我也不知道……我……我好像睡著了!奇怪,我只是來歸還書冊,怎麼……」
「你別太累著自己了,唉,年輕人啊,要多多愛惜身體……」
抄寫員將書本放回原處,莫名其妙地離開了。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怎麼一點也不記得了呢?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