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來不及思考更多,或許恩佐能解答他的疑惑,但不是現在。另一個對手還活著,正與安托萬纏鬥,不過受到同伴陣亡的打擊,動作明顯遲滯了許多。幾個回合過去,那守衛乾脆丟下長劍,雙手抱頭,作投降狀。
「別殺我!饒命啊!」他哀嚎道,「我只是遵從大人的命令!我也要養家糊口啊!我才剛結婚,請別讓我老婆當寡婦!我還不想死,饒了我吧!」
見他一副可憐樣,安托萬猶豫了。朱利亞諾上前將衛兵的武器踢到一旁,防止他詐降。衛兵看上去嚇破了膽,跪在地上瑟瑟發抖,就差沒尿褲子了。安托萬用劍鋒抵著他的喉嚨,厲聲問:「其他人呢?他們什麼時候回來?」
「我我我……我也不清楚……剛才傳令兵過來說上面出事了,亟需支援,所以大部分人都調走了,只剩我們兩人看守人質。至於到底發生了什麼,我也不知情呀!」
朱利亞諾碰了碰安托萬的手臂,悄聲對他說:「肯定是恩佐和雷希,他們在上面搞出了大動靜。」
「我們該怎麼辦?上去幫忙?可是……人質怎麼辦?放走嗎?」
「現在外面的情況還不明朗,貿然放人質出去,大家也不一定能全部逃走。萬一遇上更多士兵呢?」
「那麼就讓人質先待在這兒,等上頭安全了,再放走他們。我先通知大家一聲,讓他們安心。」
朱利亞諾點點頭。安托萬轉向投降的士兵,疾言厲色道:「快說!開門的鑰匙在哪兒!」
衛兵哆哆嗦嗦地交出鑰匙。石室大門由一道沉重的門閂阻擋,鑰匙用來開啟一個升起門閂的機關,想必是古人設計的。安托萬將鑰匙塞進前方的一個立柱中,伴隨著石頭移動的隆隆悶響,門閂在機關龐大的力量下緩緩升起。想不到過了幾千年,遺跡中的機關依舊運轉如常,古代族民的智慧與技術當真令人嘆為觀止。
朱利亞諾押著那名衛兵進入石室。上次進入這個房間時,朱利亞諾還是囚徒,現在做囚徒的卻是原本押送他的人。這種身分互換讓年輕學徒差點笑出來。被囚石室中的人質們見到朱利亞諾和安托萬神氣活現地返回,全都驚呆了,有些人拚命揉眼睛,大概還以為自己在做夢。安托萬簡單將當下的狀況解釋給眾人聽,請大家稍安勿躁,他們先去外面探明情況,一確定安全,就回來幫助大家逃離。
人質們眼見自己即將自由,灰暗的臉孔上無不顯示出歡欣的色彩。朱利亞諾找了條繩子,捆起那個投降的守衛,交給石室眾人「看管」。人質們這些日子在子爵一夥人手下沒少受苦,這個守衛將會受到怎樣的待遇,不言自明。
安撫好眾人,朱利亞諾和安托萬準備離開,忽然,有個人從牆角站了起來,彷彿石室中升起了一片暗影。
「您說外面現在很危險,是真的嗎……?」那人幽幽地問。朱利亞諾認出他正是先前那個願意付贖金,懇求衛兵釋放他,卻被一腳踢開的商人。
「當然。其他士兵都在上面,至於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們也不清楚。您別著急,先等一等,我們確認安全後會立刻返回的。」
商人雙眼發紅:「我等不了!我現在就要出去!」
安托萬作勢攔他:「別走!您一個人太危險了!」
「我一個人才安全!沒人會注意到我!」
商人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一把推開安托萬,衝向石室大門。朱利亞諾向他撲過去,卻挨了他迎面一肘,險些被打出鼻血。
「滾開!媽的,別擋我路!」
商人一面咒罵,一面飛奔出門,跑進正對石室大門的那條通道。朱利亞諾捂著疼痛的鼻子追上去。還沒追出十分之一輪,前方便傳來一聲淒厲的慘叫。
「呃啊——!」
朱利亞諾大驚失色。慘叫正是商人發出的。他又前進幾步,有個東西骨碌碌地滾到他腳下,後面拖曳著一條長長的深色痕跡。
那是商人的頭顱。
一隊士兵沿著通道迅速推進,個個形容狼狽,像剛吃了一場敗仗,正急著從戰場上撤退。外面到底發生了什麼?縱然恩佐武藝高超,雷希深不可測,但僅憑他們兩人,不可能對抗子爵手下所有的衛兵吧?
「人質跑了!」隊伍中有人喊道,「殺了他們!我們以囚牢為據點,不信幹不掉那群噁心玩意!」
朱利亞諾轉身就跑。
安托萬和幾名人質守在石門口,拚命朝朱利亞諾揮手。
「快!朱利亞諾!快!」安托萬心急如焚。只要朱利亞諾一進門,他們便立刻關門,抵擋士兵的進攻。真該死,難道被俘的守衛說了謊?否則大隊人馬為何去而復返?
朱利亞諾已經跑到了縱向通道與橫向通道的交匯處,安托萬正欲催促,忽然,左右通道中傳來了令人不寒而慄的窸窣聲。他們曾聽過這聲音一次,那是八條長滿茸毛的長腿在地上摩擦的聲音。只不過這次不止八條腿,而是成千上萬的……不計其數的巨型蜘蛛如同奔湧的黑色潮水,自左右兩個方向逼近!
怎麼會有這麼多蜘蛛!朱利亞諾怛然失色。對付一隻劇毒巨蜘蛛就足夠吃力了,他們不可能對抗一支蜘蛛大軍,只有任其宰割的份!唯一的辦法就是躲到石門後,等待蜘蛛退去。可牠們是一群怪物,不能以常理揣度,天知道牠們何時才會乖乖離開!
時間不足細想。朱利亞諾向前奮力一躍,翻滾進門,安托萬和其他人同時施力,試圖關上石門。然而怪物速度更快!一隻巨蜘蛛擠進門,八條剃刀般的長腿敏捷得不可思議。朱利亞諾下意識地拔劍,卻驚覺方才狂奔時劍帶竟然鬆脫,長劍丟在外邊了!
巨蜘蛛直奔那名被捆起來的守衛,兩條前腿抓住他的身體。守衛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絕望地用雙腿蹬向蜘蛛。蜘蛛張開大嘴,一口吞下他的腿,叼著他的身體向後退去。守衛的上半身拖在地上,尖叫不止,雙手在地上狂亂地抓著,希望抓住什麼東西,救他脫離怪物之口。
蜘蛛就這麼拖著他退出石室。地上只留下守衛的指甲片和一道道血痕。石室之外,蜘蛛淹沒了那隊士兵,如同暴風雨中墨水般的大海吞沒一條孤零零的船。安托萬、朱利亞諾和眾多俘虜呆呆地望著牠們湧進縱向通道,湧去上面。沒有一個人說話,沒有一個人移動,沒有一個人記得關門。
沒有一隻蜘蛛再次闖進來。
過了不知多久,安托萬第一個回過神來。
「我們……要不要上去看看?」
格呂莫先生叫道:「你瘋了?你沒看見那蜘蛛有多恐怖嗎?」
少年劍客抓了抓頭髮:「可是牠們好像不想傷害我們,您瞧,牠們只攻擊士兵,對我們一點兒也不感興趣。」
「我同意。」朱利亞諾難得支持一回安托萬,「我們還有兩位同伴在上面。我們必須確認他們的安全。」
「就我們倆上去,格呂莫先生,您和其他人待在這兒,關好石門,千萬別出去!」
不用他提醒,石室中的俘虜無一人欲跟隨他們,那名士兵的慘狀仍歷歷在目,大家才不願步他的後塵。方才他們還期盼獲得自由,然而自由真的來了,他們卻又寧願畫地為牢。
安托萬和朱利亞諾關上石門,沿著縱向通道上行。蜘蛛已全數湧到地表,所以通道中空空蕩蕩,一路上都是血跡和零碎肉塊,士兵們被蜘蛛大卸八塊,幾乎看不出人形。走到一半,安托萬扶著牆又默默吐了。等他清空腸胃,他們才繼續前進。
通道盡頭連著一段階梯。兩人不由加快腳步,急不可待地跑完最後一段路程。他們從一處雕刻在山體上的拱門返回地表。來的時候他們被蒙上了眼睛,現在才有幸一睹這座遺跡地上部分的真容。遺跡依山而築,坡度平緩的地方鋪了大理石,形成一座小廣場,四周的山體上巧妙地建有箭塔碉樓,同山峰岩石融為一體。廣場周圍零星散落著許多低矮房屋,被德.朗紹古子爵徵用作為衛隊的戍所。拱門正對著一座宏偉的石製建築,像是會堂或者神廟。
東方天色朦朧,快到日出時分。微亮的天光令他們看清了地上的場面:其淒慘程度比地下更甚。沒有蜘蛛,但隨處可見殘肢斷臂,濃烈的血腥味簡直熏得人嗅覺都要失靈了。血跡浸染了腳下的大理石,從那座宏偉的石製建築一路延伸到拱門,像一個頑童肆性隨意地在畫布上抹了一把顏料。僅憑這幅光景就能明白,地表上不剩一個活口。
安托萬已經吐不出什麼了,朱利亞諾雖然也覺得胃裡一陣翻攪,但心中的惶恐更讓他難受。所有人都死了,被巨蜘蛛撕成碎片,那麼恩佐呢?雷希呢?他們也成為怪物的犧牲品了嗎?他怎麼敢……怎麼敢就這麼死在怪物手裡!
「快看!」安托萬忽然喊道。
兩個人影出現在宏偉建築的門口,其中一個白得刺眼,正是白衣白髮的吟遊詩人雷希。被他一襯托,他身邊那人顯得不起眼了,但朱利亞諾一下便認出那是恩佐。
一線金紅的陽光跳出群山之巔,灑在殺戮過後的廣場上,同時也照亮了恩佐耀眼的金髮。他們被子爵一黨俘虜之時尚是黃昏,現在已是翌日拂曉。難以想像,一夜之間他們竟然經歷了那麼多驚險與危機。
朱利亞諾朝恩佐走去,步行變成小跑,小跑變成飛奔,他穿過血腥的廣場,奔向那座宏偉建築下的恩佐,然而到了刺客跟前,他卻猛地剎住腳步,在距離刺客還有兩三步的地方停下了。
他伸出手,想摸摸恩佐的臉頰,確定他是真人,而不是自己一時激動產生的幻覺,可背後安托萬氣喘吁吁地跟了上來。朱利亞諾羞赧地放下手。
「你……你沒事……」
安托萬扶著膝蓋:「朱利亞諾!你……你怎麼跑得比兔子還快……」
恩佐詫異地望著他們:「你們怎麼出來了?」
「這……說來話長……你們呢?德.朗紹古子爵怎麼樣?還有那些蜘蛛!你們看見蜘蛛了嗎!」一連串疑問像連發弩箭一樣從安托萬嘴裡射出來。
恩佐說:「子爵死了,他的那群手下也是,可能有一兩個人僥倖逃走,不過成不了氣候。我們與子爵的手下對峙時,蜘蛛突然出現殺死了他們,然後就退去了,鑽進地縫和地下通道,不知所蹤。」
「你們沒受傷?」
恩佐搖搖頭:「沒有。蜘蛛的目標似乎只是子爵一黨,連我們的頭髮都沒碰。你們呢?怎麼逃出來的?」
朱利亞諾將他們被帶到地底的事簡要說了一遍,雷希聽後問道:「那名學者的遺體,你們怎麼處置的?」
「依照他的遺願留在那個平台上了。」
「帶我去看看。」
「可是……」
朱利亞諾想說地下可能盤踞著巨蜘蛛,十分危險,勸說詩人不要冒險,但恩佐做了一個手勢,示意他不要說話。
「我陪您去地底。」刺客對吟遊詩人說。接著他轉向兩位年輕人:「你們兩個去把石室裡的俘虜放出來。子爵從他們手中掠來的財物應該還剩一些,你們去找來,盡量物歸原主。馬廄裡還有不少馬匹,也分配給他們,讓他們能盡快返鄉。」
「……好。」
四人返回地下,朱利亞諾與安托萬負責解救俘虜,恩佐和雷希進入側向通道,鑽進地道,前往地下遺跡。一路上風平浪靜,既沒遇到蜘蛛,也沒碰上人類,安全抵達學者居住的石室。學者的遺體被安放在石室外的平台上,身上蒙著一張毛毯。
恩佐在平台邊緣駐步,倚在牆壁上,雙手環抱胸前,一言不發地望著詩人。雷希在學者的遺體旁單膝跪下,掀開蒙臉的毛毯。從恩佐的角度看不見學者的面孔。他覺得還是看不見為妙。
雷希觀察了學者一會兒,嘆了口氣。
「你是追逐龍族腳步的探求者,卻沒能達成心願。假如宇宙中真有支配萬物命運的無名之力,它為何這樣安排你的終局?假如天上真的居住著無所不能的神祇,祂們為何要如此玩弄凡人的生命?」
他將毛毯蓋回學者臉上:「真可惜,只差一步你就能親眼看見……」
「看見什麼?」恩佐問。
「沒什麼。假如他多撐幾個小時,就會被救回地上,或許便能保住一命。遺憾啊,真是造化弄人。我們走吧。」
詩人轉身,走回石室。恩佐盯著學者的遺體看了好一會兒,方才跟上去。他們沿原路返回。返程一帆風順。快要到囚室門口時,恩佐突然叫住雷希。
「您到底是什麼人?」
雷希放緩步速,微微側過頭,斜睨恩佐:「我是吟遊詩人雷希。」
「一位吟遊詩人為何願意跟著我們涉足險境?」
「我說過了,吟遊詩人的使命就是唱誦詩歌,書寫傳奇。這次離奇的經歷或許能讓我寫出一首動人的歌謠。」
「您可不單純是一位吟遊詩人吧?」
雷希笑了:「您也不單純是一位生意人啊。」
「您往後要去哪兒呢?」恩佐的言外之意是:別老跟著我們。
「或許北上,或許南下,走到哪兒是哪兒。吟遊詩人不就該浪跡天涯、四海為家麼?」
他們來到囚室門外。囚室已經空了,想必俘虜們都去了地上,一點也不想在這個鬼地方逗留。兩人返回地表,廣場上停了一群烏鴉,他們走過時驚飛了這群黑色的鳥兒,牠們發出譏笑般的嘎嘎聲,盤旋在兩人頭頂。廣場上也沒有人。倒是供奉著黑白女神像的會堂大門洞開,遙遙傳來洪亮的頌唱聲。看來那群劫後餘生的人們不論先前信仰為何,現在都一致變成了虔誠的信徒,去禮拜神明了。
雷希眯起琥珀色雙眸:「我是個不信者,就不去敬拜神明了。我從馬廄裡挑一匹馬,您不介意吧?」
「只要別挑我的馬就行。您不和安托萬、朱利亞諾他們道別嗎?」
雷希走向馬廄,背對著恩佐揮了揮手:「我們以後一定還會再度相逢,現在道別未免為時過早了。」
恩佐目送他遠去。會堂裡飄出人們充滿感激之情的頌歌。那些人會把自己的獲救歸結於神明護佑,那麼他自己呢?刺客下意識地摸向胸口,接著想起他已將聖徽交給朱利亞諾。他相信真實與虛飾之神照拂祂們的信徒,祂們為自己安排這一場經歷,有什麼特殊的意義嗎?身為凡人,他要怎樣才能解讀神明的深意?
頌歌的最後一段唱完了,人們陸陸續續走出會堂,朱利亞諾與安托萬也夾雜其中。兩人發現了恩佐,向他奔來。
「雷希呢?」安托萬首先發現吟遊詩人沒和恩佐在一起。
「先一步離開了。」
「他怎麼不等我們!」
恩佐聳聳肩:「他和我們又不同路,何必要等。」
提到「同路」,安托萬忽然明白,幾人一路同行而來,終於到了分別的時候。他頗為難過地問:「你們接下來去哪兒?」
恩佐說:「回龐托城,我們在那兒還有一些尚未了結的事務。您呢?返回故鄉嗎?」
「不,我……」安托萬從懷裡取出一本筆記本,「我答應了揚尼斯,要把研究筆記交給他妹妹,所以我得去一趟阿刻敦城。」
「您不先回一趟家鄉嗎?您的親人肯定很為您擔心。」
「我向格呂莫先生打聽過了,去阿刻敦最快的途徑是先到南方的拉謝日港,然後搭船走海路,方向和我家鄉恰巧相反,如果先回家,就會耽誤好些時間。」他搔搔頭髮,「老師肯定很擔心我,但是揚尼斯的妹妹肯定也很擔心兄長啊!我什麼時候回家都可以,但揚尼斯的筆記卻是越快送到越好。所以我決定不回去了。我讓格呂莫先生給老師帶了個口信,他馬上就啟程去我們村。我則直接去阿刻敦城。」
「揚尼斯的在天之靈如果知道,一定會感激您的。」
三人在廣場上道了別。安托萬走向馬廄。等他離得遠了,朱利亞諾解下頸上的聖徽,交給恩佐。
「還給你。」
恩佐掂了掂聖徽的分量:「你竟然捨得歸還?」
「等我成為緘默者,我也會有一個聖徽,才不稀罕你的。」朱利亞諾扭過頭。
恩佐與朱利亞諾替重獲自由的俘虜們做好安排,然後騎馬返回龐托城。任務已經完成,他們也不急著領賞,於是一路上不緊不慢,花了比來時多一半的時間才抵達目的地。
令朱利亞諾感到吃驚的是,德.朗紹古子爵身亡還沒多久,龐托城城牆上的旗幟居然已經換了,原本的紅底白百合旗換成了藍底金百合旗。恩佐告訴他的學徒,百合花是第二皇朝皇室的徽記,當年慕卡尼亞的理夏德大公迎娶了皇朝的末代公主,他們的子孫便從母親那裡繼承了百合花紋章,並驕傲地宣稱自己才是皇室正統後裔。德.朗紹古子爵的母親是慕卡尼亞女貴族,想必也是一位王族支系,所以子爵才有資格用紅底白百合作為家徽。現在這面藍底金百合旗約莫是另一個慕卡尼亞貴族的紋章。可惜雷希不在這兒,他對紋章學研究頗深,說不定知道究竟是哪位貴族。總之,德.朗紹古的死訊已經傳到了龐托城,而他的某位遠親幸運地繼承了他的遺產。龐托城改弦易幟,以迎接新主人大駕光臨。
像上次一樣,恩佐和朱利亞諾將馬兒繫在浪漫流放酒館旁的樹林中,然後爬上客房二樓,在最西邊的房間會見委託人。
委託人也像上次一樣,獨自一人坐在房間裡抽菸草,腳邊放著一只上了鎖的箱子。當恩佐和朱利亞諾跳窗進來的時候,委託人露出他拿手的皮笑肉不笑的微笑。
「兩位著實令我大開眼界,我和我的主人都沒想到,竟然這麼快就能收到喜訊。前不久幾名子爵的部下逃回龐托城,傳達了子爵的死訊,唉,真是淒涼,子爵年紀輕輕,就這麼沒了。兩位看見龐托城城牆上的新旗幟了嗎?」
「看見了。那就是你主人的紋章吧?」
「不不不,這真是天大的誤會。難道您以為我主是為了爭奪這片小小的邊境領地?那面旗幟屬於德.朗紹古子爵母親那邊的一位親屬,依照公正的法律繼承了屬於德.朗紹古子爵的家產。當然了,那位大人和我主的確有些親緣關係,但是貴族之間自古以來相互通婚,到了今天,誰和誰不能攀上親戚呢?」
「我不想聽你的家譜學。報酬呢?」
委託人將菸斗叼在嘴裡,彎腰拿起腳邊的箱子,放在膝蓋上,袖子裡滑出一枚鑰匙。他打開鎖,掀起箱蓋,露出滿滿一箱金幣。恩佐走上前拾起一枚,觀察了一下成色。
「依照咱們的約定,八百金盧斯。您還滿意嗎?」
恩佐將金幣扔回箱中,表示自己沒有意見。委託人蓋上蓋子,將箱子交給朱利亞諾保管。
「既然咱們的第一次合作是如此愉快,那麼是時候談談下一步了。您答應接受一件新委託嗎?」
「您已經知道了我的實力,想必也該明白,我不會罔顧職業道德洩露您目標的名字。您何不遵照緘默者的規矩來呢?」
委託人沉默了一會兒。
「好吧。我主聽說了德.朗紹古子爵的死訊後非常高興,也表示可以為一名如此敬業的緘默者做出讓步。那麼就依照你們的規矩,我先告知目標的姓名和報酬,您再考慮接不接吧。」
「這樣最好。」
「我主正在謀劃一件大事,其中有兩塊絆腳石不得不除去。但他們的死亡必須遵從某種先後順序,不能顛倒,也不能同時。我先告訴您其中一人的名字,等他從世界上消失,咱們再對付另一個,如何?」
「您就不怕我殺第一人的時候,不小心牽連到第二人?」
「不會的,您大可不必擔心。」
「報酬是多少?」
委託人竪起左手,張開五指:「五千金盧斯。」
「五千?」恩佐微微動容,「我們緘默者內部對報酬有一個大致的標準,殺販夫走卒是一個價,殺王公貴族又是一個價。五千金盧斯足夠取一位國王的項上人頭了。」
「這第一人雖不是國王,卻渴盼得到堪比國王的權勢。五千金盧斯要他的命,豈不正合適?」
「您到底要殺誰?某個在繼承順位名單上太靠前的貴族?還是手握兵權狼子野心的將軍?」
「都不是。」委託人詭秘地笑了,「兩位既然來自約德諸城邦,那麼肯定聽過此人的姓名。」
他吸了一口菸斗,緩緩吐出一縷煙霧。
「我要殺梵內薩總督——博尼韋爾。」
「你為什麼不接下那件委託?!」
一進安布蘭莊園的大門,朱利亞諾便歇斯底里地朝恩佐大吼。刺客煩躁地揮揮手,表示自己要一個人安靜地待一會兒。他向書房走去,朱利亞諾咬著嘴唇,憤懣不平地跟在他身後。
「你不是緘默者嗎?為何拒絕委託人?」
「緘默者擁有選擇接受與否的自由。」恩佐臉色陰沉。
「我想不出你有什麼理由拒絕!委託人的目標是博尼韋爾,這豈不正好?他是我的仇人,也是你的目標,我能為家人報仇,而你能收取酬金,你為什麼不接受?」
「這和我最初的設想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
「我原本計畫花個幾年時間,將你培養成合格的緘默者,然後由你自己親手去了結仇人,我則完全不參與你的復仇。」
「你已經參與了!你最初的計畫是我付你足夠的酬金,然後你替我殺死費爾南多和博尼韋爾,只不過我沒錢,所以你才改變了計畫。現在有人出錢買博尼韋爾的人頭,同我的目標不謀而合,你為什麼不願意?」
恩佐推開書房的門,然後迅速關閉,朱利亞諾用腳擋住門,趁機擠進書房。
「如果我接受這樁委託,殺死博尼韋爾,你又需要做些什麼呢?你大仇已報,就永遠不會成為緘默者了!」
「我又不是閒在一旁無所事事,我也會幫忙啊!成為緘默者只是我復仇的手段,而不是目的!」
「但那是我的目的!」恩佐抓住朱利亞諾的衣襟,失控地大吼。
朱利亞諾愣住了。他從未見過恩佐這麼惱火的模樣。恩佐對他來說一直像一個神秘的符號,像一尊充滿神性的偶像,一舉一動都合乎某種凡人無法理解的規範,而那種規範無疑是充滿美的。可恩佐自己打破了那種規範。朱利亞諾現在才意識到,緘默者的華服之下包裹的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而他們會因為各種各樣的事氣憤、懊惱、憂傷。然而他們一旦戴上緘默者的面具,就會摒棄那些世俗的情感,摒棄身為人的一面,變成充滿神性的符號。
朱利亞諾從未思考過成為緘默者會有這樣一層意義。
恩佐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鬆開學徒的衣襟。一瞬間,他的表情有些茫然,但很快恢復原狀。他推開朱利亞諾,走出書房。朱利亞諾追上去,他不耐煩地吼道:「別跟著我!」
於是朱利亞諾氣沖沖地甩上門,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片刻之後,他聽見窗外響起馬蹄聲。那聲音逐漸遠去了。莊園安靜下來,只剩下微風拂過樹梢,吹落秋葉的沙沙聲。
有人敲了敲門。朱利亞諾還在生悶氣,一聲不吭。外面的人自顧自地開了門。是管家伯納德。他端著一只木托盤,盤中盛著一杯冰薄荷酒。他鞠了鞠躬,將酒杯放到朱利亞諾面前。朱利亞諾本想說「我不想喝」,但他生氣得很,乾脆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薄荷酒像冰冷的瀑布灌進他胃裡,令他咳嗽起來,有那麼一會兒,他覺得酒精使他更加憤怒了,但時間長了,怒火反倒被冰冷的飲料壓了下來。
「恩佐呢?」他問管家。
「剛剛騎馬走了。」
「他去哪兒了?」
「老朽也不知道。」
TBC